送行的人也很多,地方官员和百姓倾巢而出,万人空巷。
唯独那将要走的人心里最惦记的沈华英没来。
也不是沈华英矫情,要怪也只能怪夏军。
霍时穆残废了的消息放出后,他们自以为是进攻的大好时机,紧锣密鼓的发动了攻击。
卫城来了一拨人,卫城东西两侧也各来了一拨人。
战事一旦开始,沈华英也是分身乏术了。
数日后,靳央依凋令来了司牧隶卫城,和沈华英一起指挥北方战事。
战争进行到现在,满打满算已经有七年,兵连祸结,夏梁两国都已经面临财物衰竭不足以供给军队的穷困境地,两国百姓们也都苦于战事久矣。
聪明人都明白十二连城的争夺战已经是左右两国命运的决胜战。
半年内,十二连城在那方手里,那方就相当于取得了胜利,因为另一方除了投降外,很难再有财力和人力支撑战事。
但以梁朝的处境来看,局势对他们远比对夏国要严峻得多,夏国若是在十二连城争夺战中败下阵来,退兵即可,家国好歹是安全的,而梁朝若是败了,那就将是山河倾覆,祖庙改姓的绝境。
梁朝绝不能败,他们输不起。
时间来到初秋,这个时候梁夏之争的重心基本全转移到了北境。
除了大批军队涌入北方战场外,数十万北方百姓也陆陆续续加入战争,年轻力壮的当兵打仗,年老体弱的则转运粮食,北境二十七州郡内外扰囔骚动,无人不在为这场至关重要的战争而忙碌。
夏国一方,自然也是动作不断,先后暂停了荆州武陵郡和襄阳城下的战争,把物资和军队补给到北方,猛攻十二连城,七月中旬,在久攻不下的情况下夏军改攻为守,全面进入静守状态,就等着耗死梁军。
这天夜里,在沈华英的梦中,天空一直在下雨,雨水在黑夜里是黑色的,黑色的雨水从黑色的云朵里不断的坠落,没有雷,也没有闪电,悄无声息而不可阻挡,在广阔的没有遮拦的天空下,所有的一切都在雨水里走向冰冷的湿润,高大的山脉在黑色的雨水里显得冷漠无情。
她独自在森林里漫游,雨水从枝叶里漏下来,一蓬蓬潮湿的野草仿佛打湿的头发。
沈华英从眼角瞥见高大的古木矗立于一片蒙蒙水汽中,落下令人生畏的庞大阴影,连成一片,把人的视野罩在没有尽头的昏暗里。
她在密林里毫无目的漫游,细长叶子在他的脸侧瑟瑟飘动,嘴里尝着的尽是叶子的苦味。
忽然间,一股大风卷起落叶旋转着横扫过她的身边,将眼前的景物隐没。
在这一刻,沈华英看到黑暗里有人在向她接近,那些人是她的父兄爷娘,她的叔叔沈烆,以及千百万名她知道名字或不知道名字的士卒。
这些已经死去的人,血淋淋的,飘忽着占满她的视野,她的脑中也满是他们的音容相貌,这给她这个生者带来了连佛陀也无法干预的悲伤。
醒来的那一刹那,沈华英顿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她把手按在胸口上,起先没有任何反应,但很快一阵难以消解的钝痛在那儿萌生,她喉间忽然翻起一阵血腥,暗色的血像逃窜的蛇涌出她的嘴。
在她军帐中负责杂务的亲兵听见声音,掀开帘幕进来瞧见一摊子血,脸色立即白成了一把死灰。
沈华英的这个亲兵才十二岁,朝廷要省粮食,像这样的杂务兵一天只给一餐,久而久之,四肢都瘦削如枯藤,肚子却明显的隆起,顶着颗大脑袋,长成一副奇怪的模样。
因为沈华英早早嘱咐过,在她营帐里,就是天塌了也不能喊叫。所以他光张着嘴没敢发声,惊慌的上前来问沈华英要不要请军医。
沈华英摆摆手,“没事,蔡军医昨天刚来过。”
亲兵不说话了,他想起蔡军医说过沈将军这样子是因为太过操劳了。
而如今军营上下,那个不操劳,外面士卒们夜以继日的苦战,盔甲套在身上太久没脱下,死后扒下来一看,生了一窝一窝的虱子。
“天亮了吗?”
“沈将军,你再睡会儿吧,现在五更刚过。”
沈华英是醒来就再也睡不着的,而且她现在心口闷得不行,待在军帐里就跟好像是待在棺材里似的难受,就摆摆手说:“不用了,你把血迹收拾干净,注意前往不要给人瞧见。”
说完,沈华英就掀开帘子出了营帐。
说巧也正是巧,亲兵进来时外面只是一片死寂的黑暗,沈华英这一脚踏出去,却迎面撞上四五片白花花的雪。
黑暗里,一片白雪,两片白雪......千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了下来,
胡天八月即飞雪,
北境的冬天这就来了。
比沈华英印象中得来得还要早。
沈华英人站在营帐前,伸手接了四五片来放在眼前看,心里一声长叹。
北境寒冬,冻死狗猪。
本来物资就极度匮乏,将士们的衣物已经是沦落到要一次次从战死士卒身上扒下来穿的境地,进了寒冬,该去哪里给士卒们找避寒的棉衣?
沈华英一直在帐外站到天光见亮,感到饿了才走回帐中。
刚端起碗,挑起一筷子吃食正要往嘴里,送靳央来了。
准是又出了什么事,他沉着脸,眉毛眼睛都皱在了一起,
沈华英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怎么?”
靳央长叹了一口气,说:“刚得到的信,江左发生严重洪涝,数万户农舍被毁,千顷良田被淹,原定十月运来的军粮供应只怕要中断了。”
沈华英听着这句话倒吸了一口气,一股凉气从喉咙滑到心里,眼前黑蒙蒙的,只觉得无限疲惫。
这天当真是要不给人留活路了吗?
“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今年年底拿下十二连城吗?”靳央问。
沈华英还保持着拿筷子的姿势,筷子夹起来的一个面疙瘩已经凉透了。她没立即说话,先把那面疙瘩递进嘴里,吞下时就像一只冰爪子抓过喉咙似的难受。
“如果军粮供应中断,我们不但不能拿下十二连城,就是守住卫城也是难题。”
靳央深深的皱了下眉。
沈华英也是同样的神情,东西是再也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只是沉默。
沉默许久,靳央开口问,“正面不行,能不能试试绕到敌人后方?”
沈华英顺着靳央的目光看向墙上挂的地图。
这个办法她不是没想过,但在北境长大的她深知十二连城一带的险峻,要真能有路能绕过去,不说他们,夏人也早摸过来了。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样的绝境,沈华英也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方法。
她和靳央左右相对,站在地图前,目光一遍一遍的在图纸上逡巡。
“这是什么地方?”地图上画出的全是崇山峻岭,冷不防看到一处平坦,靳央眼睛一亮,指着那处问沈华英。
沈华英凑过去看了一阵,认出那是草海。
草海不是一片草地,而是一片草木腐烂积聚成的泥沼,虽然不深,但却极其宽广,横向,纵向都有数十里,而且草海里面的烂泥有剧毒,闯进这片超的动物,如果不能在一个钟头内走出,在沼泽毒气的作用下,它们的足蹄就会开始变得僵硬麻木,不能移动。随着时间的流逝,毒气逐渐侵入到骨髓里,血肉就会像熟透的杏子,龟裂开口子,流出脓水,而后肉就会从骨头上掉下来,在泥沼中腐烂。
“是一个泥沼。”沈华英回答靳央的问话,眼睛始终钉在草海两个字上没有移开,她心里知道要跨越草海是件难于登天的事,但又隐约觉得,这或许会是一个办法。
靳尚不知道草海的厉害,还是显得有些兴奋,手指在地图上比划着,从司牧隶卫城开始,经草海划到十二连城的第七城,那里是驻守在十二连城中的夏军的心腹所在,囤放着夏军绝大部分的辎重装备。
“就从这里进军,我们兵分两路,一路从正面猛攻,一路从后方切入,十二连城休戚与共,但凡攻下一城,其余十一城就不攻自破。退一步讲,即使攻不下来,但只要能毁了夏军的武器装备,也能改变我们现在这么被动的境地。”
沈华英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呐呐道:“我们从正面攻打十二连城,十战六死,但是要穿过草海的话,恐怕是去十个才能有一个活着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