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个深情之人,也是个心怀天下的君主,江山和美人,他从来都没想过舍了谁。
沈华英以前觉得这未免太过贪心。
现在看来,他值得起全部。
皇帝呆了许久,眼角堆着笑意,眼闪着泪花,他接过杯子放在自己嘴边,眼睛微闭,喉咙轻颤,一仰脖子饮尽。
“王师凯旋回归日,朕亲自到金陵城外接你,你一定要在!”
八月了,北境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一夜风雪,路边被吹折的树木不计其数,半绿半黄的落叶和满地的泥水混成一团,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十分萧索冷清。
出发前的晚上,太白星一直徘徊不去。
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星宿论上说:太白不去,则将死。
王瘸子穿着一件破旧的兽皮大衣,那兽皮上的毛七零八落,这儿秃了一块,那儿秃了一块,个子低矮的他缩在兽皮里就像一条浑身脓疮的丧家犬,狗,还是一条瞎了左眼,瘸了右腿的老犬。
他是沈华英花了很大的一番心血请来的向导。
沈华英骑马紧跟在他身后,惊讶这个瘸腿的独眼男人竟然能走得这么快。
王瘸子一直走在军队前方,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沈华英,哑着一副嗓子道:“到了。”说着,他的喉咙里一阵咕噜噜异响,想来有一大团口痰正在那儿上下滚动,但过一会儿,那声音就消失了,他把它咽了下去。“这里就是距离对岸最近的地方。”
沈华英竖起手,示意身后的大军停下。
她身后的十万大军随即停下,那停止移动的动作整齐而有节奏的传下去,那填满山壑的黑甲士兵们就好像一条黑色的巨蟒抖了抖身躯。
沈华英和周青丞都下意识的拉长脖子往远处眺望,目光所见都是凄凉萧瑟的沼泽地带,不能看到对岸。
“这里距离对岸还有多远?”沈华英问王瘸子。
王瘸子道:“二十七八里。”
沈华英又看了眼沼泽地,在马背上问道:“您看如果我们驱马快速通过的话,有多大概率可以通过。”
王瘸子噗嗤嗤吸了几口烟斗,沉吟了一会儿说:“马跑不到对岸的,这片湿地的烂泥里充满剧毒,活物在里面最多能捱个把个钟头就会僵死,时间一长皮肉开裂流脓,肉就会像被蒸烂了一样一块块掉下来。”
出发前,沈华英已经料到了这片沼泽的难缠,听完也不算是失望。
只是滑下马匹,站在沼泽边不住的苦思。
“依您看,马最多能跑到上面位置?”
“沼泽泥泞难行,现在又是冬天,温度低,光栋就能把筋脉冻死。”王瘸子咬牙道:“撑死了顶多十五里地”
周青丞在一旁停了,忍不住插口问,“我们来时特意给每个士卒都配了匹骏马,让士兵们先骑马跑完前十里,后十里下到泥沼走过去不成。”
王瘸子沉默着噗嗤嗤吸烟,呛人的烟圈熏烤着他那张腊肠似的脸,沈华英和周青丞也沉得住气,直等着他把烟斗里的烟吸完,在岩石上抖掉烟斗里的灰烬。“不成,人的双脚远比不上马,能走马一半的路程已经是算多的,退一步讲,就是勉强上了岸,脚上的肉即使没有烂完,最起码也掉了一半,你们还怎么打仗?”
兜头又是一盆凉水啊。
沈华英点点头,没再问什么,就在沼泽岸上蹲下身,只盯着远处看。
马开路,尸填海。
到底是避不开这样残忍的牺牲。
蹲了好半天,沈华英缓慢的站起身,肩膀上斜照下来的阳光在她的身后拉开一条细长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那细长的影子不断伸长,像一把阴郁的剑,剑尖却是在指向她的士卒。
“按计划进行!”沈华英扭头吩咐周青丞。
周青丞脸上爬满了血红的朝阳,像是燃着一把火,在这样的光辉里,他的脸色越加显得刚硬,而她眼底的光辉比跳跃的烛火还要动荡。
一声“是”也应得格外艰难。
他们的计划是很残忍的。
十万匹战马一匹不存。
十万人也注定要牺牲五万。
周青丞率领着五万大军走在前面,一条细长的黑线小心翼翼的牵进草海,每一步都在试探,每一步都是征服。
常年与生命水火不容,拒斥所有的温度和光明后,这片湿地本身就带着尖锐的寒意,骑在马背上的人都觉得寒意逼面,通红的鼻尖上挂着晶莹的冰滴。
大风在地面上翻滚,盘旋而上,苍鹰,金雕,海东青等凶猛的飞禽时不时蹿出来,发出饥饿的啼鸣,那声音里长满了利嘴,把人的心咬得发虚发颤,抬头看看那灰蒙蒙的天空,会生出一种天地倒置的感觉,阴曹地府仿佛悬在了人的头顶。
“下马!”走到沼泽中央,周青丞一声令下,五万人马组成的长龙随即停了下来,周青丞滑下马背,接着下令“斩!”
如果从上方看的话,五万匹吗交叠着倒下的画面就像是一条黑色巨龙轰然倒下,而走进了看,被斩倒的马匹不复之前的高大神骏,还留着一口气的躺在毒液流动的冰冷泥沼里无助的哀鸣,碗口大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冒着腾腾热气,刺耳的马鸣声一声高过一声,红得快要喷火的眼睛这时候看上去和人的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比人的还要悲戚。
周青丞咬了咬牙,下了一个更加残忍的命令,“这里离对岸只有五里了,你们两两并肩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走,不要停,也不要乱!”
这五万人就是去送死的,他们的命运就和他们刚刚杀死的马匹一样,是为后来的士卒铺路的。
这里离对岸还有十二里,而他们跑到七里的时候就会倒在泥沼里。
泥沼不深,他们的尸首足够将它填满。
五万人至少能铺平七里地。
后面的五万人由沈华英率领。
他们骑马一直往前走,刚开始走的是泥沼,走出岸边五里地后就是五万马填出的八里长的“桥”。
五万匹马的体温已经变得和湿地的一样冰寒,这说明们都已经成了这片寒冷沼泽的一部分。
活人就骑着活马从死马身上缓缓走过。
到了“桥的”尽头,沈华英和独自站在那里的周青丞汇合。
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骑着马继续前行。
行动是经过数次推算的,结果和他们所想的相差无几。
后来的五万匹马因为有“桥”的过渡,走过了泥沼的中央后又往前走了六里。
“他们,他们都死了!?”
路走到这里,沈华英和周青丞听到意料之中的惊呼。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具具伏倒的尸体,五万人,不带半点温度。
这便是那第二座桥!
第二批士卒被前行伙伴们的下场吓呆了,他们蹲踞着冰冷的马背上,顾盼四周,死亡的寒意迎面扑来,钻心彻骨。
十取一降为十取五。
原本以为已经是将牺牲降到了最低。
但这一刻,沈华英深刻的明白,残忍得程度与数量无关。
这个时候她该下命令了,命令活人踏着死人的尸首迅速通过这片泥沼,战争已经爆发,身在其中,他们没有半刻时间可以耽搁。
然而沈华英盯着绵延向前的士卒尸首,喉咙里像是卡了只狼爪子,一个字也吐不出。
最后还是周青丞硬起心肠下达命令,“看清了,我们别无退路,你们如果不想也死在这片沼泽里,就给我打起精神。所有人听令,前行。”
前行,活人踏着死人的尸体步步前行。
“沈将军。”大军已经开始移动,周青丞见当先的沈华英僵愣不动,凑近了道:“走吧,这个时候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沈华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咕噜,仿佛是刚从深海中挣扎上来的一般,额头上密布着汗珠,倾泻下来的光柱内,微小的尘埃无力的飘动着,乱世中的芸芸苍生,就好似这些尘埃,微小而无力。
当天晚上,共计五万六千梁军步行来到夏军在十二连城的营地。
接天排布的营帐浮动着明黄色的光辉,恰如大地点起了万盏华灯,构建出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夜色渐渐沉进那万家灯火的交汇处,昭示着今晚注定会是一个无以成眠的多事之夜。
沈华英,周青丞及前中后三营的将军正中摆放着一张地图,众人的眼睛都在这张地图上,心里都各自燃烧着一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