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乏了?”皇帝一下子看出了沈华英的失神。
沈华英赶忙收回不安分的眼光。“微臣该死。”
皇帝微微直了直脊梁,浅浅笑意揉碎在眼眸里,不仅是面容上的精致,更胜在气质上的高雅,举手投足,有如云卷云舒。“那就休息吧。”
闻声,沈华英暗喜,立即就要道谢,而刚有这样的意识还未能做出动作,啪,皇帝又落下一子,震住她的动作。“下完这盘就休息。”
犹如无波无痕的水面被一粒石子击中,笑的涟漪是一层追一层荡开去的,但就是这样,那双眼还是澄净如镜,沈华英在里面看到僵愣的自己,这才明白皇帝从一开始就挂在嘴边的笑纹并非是涵养使然的好脾气,而是看出她的难耐,被逗乐的。
沈华英一怔,皇帝今晚与她来说是反常的,笑得次数太多了,过于亲和。
第25章
就在沈华英犹疑着该如何搭话时。
“抬起头来。”皇帝这样命令道。
沈华英硬着头皮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正好对着皇帝。皇帝微微偏过头,用沉默的目光看向沈华英,目光的那头是一双渊深不见底的眼睛,漆黑的瞳子渡着煌煌烛火,巍然迫人
沈华英忽而觉得累,不是怕,是累,又累又恍惚,心神好像飘在空中的柳絮,始终没有个着落。
就这么直直凝视了许久,皇帝才开口,“六宫称号,惟皇后贵,故赐金印紫綬。沈华英,这一点,你明白吗?”
沈华英隐约察觉到皇帝在暗示她什么,但这种情况那有时间给她多做琢磨,只好咬牙应道,“微臣明白。”
但皇帝似乎还是不满意,有些焦躁,有些恼怒。“你当真明白?”
沈华英迟钝了一下,而后深深的弯下腰,沉声答道。“是。”
谁知道这一次皇帝却又有了新的不满意点。不满意沈华英又将头低了下去似的,他低声咆哮,“看着朕说。”
沈华英只好再一次抬头看向皇帝,他逆光坐在椅子上,君王的威仪被斑斓的光影切割成锋利可感的芒角,像金戈铁马那样逼人。他看着沈华英的眼睛问出刚才问过的问题。“你当真明白后印的意义吗?”
皇帝步步紧逼,其实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后宫妃嫔只有皇后才能拥有了金印紫綬,而拥有这金印紫綬的也只有皇后。
而如今,这后印就在沈华英手上。
也不怪沈华英木,打死她,她也不敢把自己和皇帝的关系往男女之间去想。
反倒是皇帝一而再,再而三的追问这事,徒然引起沈华英警觉,微微拧起了眉头,“微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你......”皇帝语塞。
空气就像是慢火细煮着一样,难以抵挡的沉闷持续上升,闷得皇帝皱紧了眉头。他对着沈华英的脸细细看了许久,看着看着,看得微微塌了双肩。“沈华英,你恨朕吗?”
这回沈华英听明白了,皇帝是在说三年前他用哄骗的手段将沈华英骗进皇宫的事,这事后来或多或少成为了致使她沈家覆没的□□。
沈华英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去,没有吭声。
不是没见过生死,只是放在血脉相亲的人被剖开肉血淋淋的取走,怎么会不痛,怎么会不怨。
皇帝也看出来了,沈华英心底是有恨的。
“沈华英呐!”皇帝的音调陡然编的低重,沈华英赶忙应声“在。”
但皇帝已经起身踱到沈华英身后,背对着她轻轻道,“早点休息。”
语调温柔,像春风里的细雨,像细雨里的微风。
沈华英的心忽而软了一下,“陛下。”沈华英转过头看着皇帝,“您在这个位置上,很多事是有您的打算,当年的事,当年的事微臣这些年来也想通了一些,”
闻言,皇帝一喜,正要说什么,就听见皇帝接着道,“臣女的祖父十七岁随侍武泰帝北征,自此一辈子都在边境打仗,杀敌逾百万,开地千里,闭眼的那一刻身上还穿着染血的盔甲,他老人家生前总说,从沈家大门跨出去的人,要生,就得像卫青霍去病那般的人物一样生,要死,就得像关羽张飞那般人物一样死。”顿了一下,沈华英的语气凝重而严肃起来。她道:“微臣当年以后印要挟您允了我将军的职位,确实是存了些许不该有的怨恨,可是更多的,还是......”
沈华英斟酌了一下用词,“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看着沈家的旗号被束之高阁,在尘灰里腐烂罢了。”
“好。”皇帝荡开一抹由衷的微笑,但那笑里又好像裹挟着忧伤。
这一夜,皇帝到底没再说什么,沈华英恭送他离开,大帐外,雪依旧下着,飘飘洒洒,满地堆积,山川河流好像罩了一层大雾,无法看清。
此次冬狩,皇帝的本意是借前线态势转好的势头趁机扬国威于天下,安抚因为经年战乱而惶惶不安的人心,目的达成,便下令还朝。
回朝的队列浩浩汤汤,金丝盘龙旗帜迎风飘荡开,组成又长又广的车队。
沈华英打马欲走,猝不及防就对上乔保颐的眼。
乔保颐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大太监,负责打点皇帝身边的大小事宜,见着他自然就会联想到皇帝。
沈华英忙垂下头,想瞧见了假装没瞧见,就这么糊弄过去算了。
动作到一半,到底觉得这种举动未免幼稚,而且还有欺君之嫌,只好又重新抬起头。
乔保颐还是保持着那个动作,拢着毛绒袖子,在沈华英又看过去时冲着她笑了笑,那笑很温和,其中的宽容意味儿令沈华英感到了几分歉疚。
她缓缓下了马。
“乔公公,您有事要吩咐?”
乔保颐笑得满脸褶子。“哎哟,沈将军这话太折煞老奴了。”
沈华英不善于和这般长袖善舞的人打交道,尤其这人还是皇帝身边的大宦臣,在这般人面前说话,没谁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提起十二分小心。所以尽管看出乔保颐分明是有事来找自己的,沈华英也不多问。
就那么静静站着,没有奉承的意思,也没有摆架子的傲气。
迟迟等不来问话,乔保颐叹了口老气,只好自顾自说下去,“此次冬猎,沈将军觉得如何?”
沈华英端着一副官腔道,“陛下英武,百步穿杨的箭术令华英崇敬不已。诸位官员亦是强健勇武,猎场角逐,威风凛凛,可见我朝国运必将越来越亨通。”
乔保颐没有丝毫不耐,温和的附和了几句,话锋一转便道,“将军不知道罢,此次冬猎能成行,将军自己还占了一半的原因。”
“我?”皇家冬猎多大的事儿,怎么可能和她有关系,沈华英听得一愣。
乔保颐点头。“根据我朝的制度,武将入京复职,一共要见四次,刚到京都时上朝晋见,到了正月初一的清晨,为君王演武以道贺正月,再过三天,皇帝诸将设宴,论功行赏,再过三日入宫辞别回军营。而此次在白勺猎场见过,到了金陵城,沈将军和其他诸位将军便无需再三进三出宫门面见陛下,只需临行前入宫辞行就可。”
说话的是个聪明人,听话的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不用说得太开,点到即止就行。
沈华英觉得自己也真的听懂了乔保颐话里话外的意思。她这个朝堂上的异类,每次上朝都是一场腥风血雨,今年七月时,她在朝堂上惹出的风波化为暗潮在暗中蛰伏着,若是沈华英这颗石头再落下一次,局面只怕皇帝也压不住。
“华英明白。”沈华英很诚恳的点点头,“华英让陛下为难了。”
乔保颐失态的哎哟了一声,心里焦急,眼前这位分明是整个梁朝最了不得女子,心胸见识谋略胆气碾压多少好男儿,可怎么一遇到和皇帝有关的事情,人就...木得很呢。
“将军误会了。”乔保颐赶紧解释,这要不解释清楚,等会儿皇帝那边还这么交代,“陛下心中的朝堂有将军的位置,只是陛下处在那样的位置上,管着文武百官,却也被文武百官管着,有些事,也不是陛下一人所能决定的......老奴是想说,这一次冬猎,陛下是刻意减少将军入朝的次数不错,但其中的意思不是怕将军搅了朝堂的平静,而是,而是怕那些守旧的老臣搅了将军的平静。陛下心里是希望将军能在金陵过个喜乐的新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