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回后,贺氏发怒,连车都不让她下,一路往东狂奔。
不久,日暮降临,车队行至霖县郊外的鸡足山,山势陡降,且路途坎坷狭窄,两旁荆棘丛生,不便马车通行。若强行掌灯下坡,恐有颠簸打滑之虞。贺氏只得下令歇脚。
贺氏取玫瑰饼递给凤钗,凤钗不接,闷闷不乐地去找紫鸢闲聊。紫鸢被贺氏下令掌嘴,脸上的淤青还没消散,见凤钗不悦,逗她道:“小姐对霖县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因为老太太老爷呢,还是因为申公子呢?”
凤钗道:“你再胡说,小心我撕你的嘴。我问你,你每个月都会见申宝书一两面,他是从哪一年开始变成乞丐的?”
紫鸢道:“我也是才昨晚才知道他的情况,平时送信都很匆忙,来不及聊家常。而且每次见他,他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哪里知道他原来过得那么惨。他的信里也没提过吗?”
“他的信以市井趣闻为主,杂以诗词文章,鲜少提及日常生计。”凤钗道:“现在看来,那些趣事都是他胡编乱造的。这些年,他全副身心都在笼络苦主伺机报仇上,只可惜他未能以身作则,所以收效甚微。”
正说着,忽听霖县方向马蹄声急。
一队人马高举火把,打着呼哨,朝这边赶来。一眼望去,大约有四五十人,火把点聚成线,在漆黑的夜里如同飞腾的火龙,气势汹汹,吞天灭地。
贺氏大叫道:“言狗追来了!都上车!快!”
凤钗本想钻进路旁的草丛,却被紫鸢拉住,继而被贺氏猛地一扯,坐进了马车内。只听鲁总管大喊一声“驾”,带领车队朝山坡下急冲下去!车轮碾压坑洼泥地,弄得凤钗和贺氏如坐摇摇车,一蹦三尺高,上撞车顶,下磕座椅,背垫厢壁,半里路已晃得浑身散架。凤钗身子轻薄,更是被甩得飞离座椅两三回。
正苦不堪言,只听一声马嘶,鲁总管惊呼道:“哎!大家小心!”
凤钗反应过来时,已被抛到半空。
原来路上凸出一块大石头,车轮无法避让,直接撞了上去。马车落地时,车厢散架,凤钗砸入木板堆里,硌得浑身刺痛。贺氏扑倒在泥里。后面几两马车避之不及,撞的撞,翻的翻,马嘶人吼,惊叫痛喊乱成一片。
贺氏爬起身,拉住凤钗就往灌木丛中钻。
不料,一支火箭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贺氏跟前,把贺氏吓得一激灵。
一人横刀立马站在坡顶,喝道:“想死的,尽管逃。”
贺氏早已吓破了胆,抓着凤钗的手,抖得像猫爪下的老鼠。
鲁总管道:“什么人!”
先前发话之人在众人簇拥下缓缓下坡,凤钗看清来人个个身穿乌黑劲装,领头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五十岁,头戴抹额,腰缠宝刀,看起来是个手段利落的狠角色。奇怪的是,他只有一只耳朵,给他阴沉的脸更添了三分凶恶。
鲁总管道:“路大人,是您哪!您怎么会这儿?”
此人正是路广。
他奉言禧命令,派人看护倪府,却发现凤钗已潜逃,逼问刘老夫人,一无所获,反被老夫人臭骂一顿。派人往县城四门询问,从西门守卫口中得知行踪,飞速追了上来。
此刻他扫视一眼贺氏和凤钗,道:“我在这儿干什么,取决于贺夫人的态度。要是夫人同意倪小姐嫁入言府,那我就是来迎亲的。要是夫人不同意,那我就是来打劫的。反正荒山野岭死几个人,也不会有人注意。鲁总管,你说是吧?”
贺氏战战兢兢地说:“只要不杀我们,什么都好商量。”
“你说什么?迎亲?明天就成亲?”凤钗虽有心进言府,但今天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还没来得及思索对付言禧的计划。突然听说明日成亲,想起言禧好色成性,杀人如麻,又见路广凶神恶煞,四五十个黑衣人杀气腾腾,她不禁害怕起来。
路广道:“咱们这一路往回走,正好赶上吉时。”
“可你不是说,三天内过门吗?”凤钗道。
路广道:“是三天,还是一天,轮不到你来定。带走!”
路广宝刀一指,官差一拥而上,将凤钗等人押解回城。
04 万年长春啖青梅
言府位于霖县中枢,即天通街与天合道的交汇处。天通接贯通县城南北,天合道连接东西,一府占地万亩,比县府衙门便利、豪绰得多。
一大清早,言府就已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娘。
凤钗、贺氏等人进城后,在连夜搭建的驿馆里熏香沐浴,更衣梳妆。凤钗穿戴凤冠霞帔,更显端庄秀丽,心中矛盾却与时俱增。心想自己年纪尚幼,所嫁非人,此去言府那龙潭虎穴,生死难料,要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为了报仇,豁出去了!
锣鼓乍响,盖头一罩,凤钗的视线即如埋进一片血雾里,接着上花轿,耳听鞭炮轰鸣,路旁行人欢声雷动,《花好月圆》乐曲声震天价响,更有舞龙舞狮穿云裂石。凤钗坐在轿子里都能感觉到十里长街,为之沸腾。
俄顷,人群中“到了到了”之声不绝于耳。
凤钗撩起窗帘一角,只见花轿已到天合大道,言府院墙巍峨,一眼望不到头,墙头屋檐灯笼高挂,彩带飘扬,“囍”字随处可见。凤钗益发惶悚,尚未落轿,就听府内有人接亲,与路广寒暄。话音一落,鞭炮锣鼓齐响,炸得她耳膜生疼。凤钗身不由己,被人又抬着往前走。
这时,忽然有一双手从窗户中伸进她的轿子!
凤钗此时正孤身一人,经历陌生之事,面对非凡喧嚣,心正揪成一团,猛见这双手,吓得几乎立地跳起。惊魂未定之际,一颗钗横鬓乱的头探进窗户,凤钗仔细一看,却是她母亲贺氏。
“你可要好好的,保命要紧,别做傻事。”贺氏着急忙慌地交代,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拖走了。
凤钗伸手去拽,早已来不及了,顺势看到言府阶前,车水马龙,宾客盈门,个个光鲜亮丽,喜笑颜开,便摔上窗帘,靠在轿椅上,苦思良策。只是环境嘈杂,更兼她心潮澎湃,根本无法定神思考。
轿子在言府左拐右绕,上梯下坡,鞭炮和笙箫一路跟随。
凤钗暗暗记忆院内路径,以备不时之需。
从大门进来后,首先看到的是一座环岛喷泉。绕过喷泉后,进仪门,又听哗哗流水声,乃是一条小溪。十几步后,上台阶通过河上石桥,蜿蜒转过会客大厅,忽然视线一黑,进入隧道。隧道曲折宽阔,灯火辉煌,声乐回音震耳。二三百步后终于穿出,眼前豁然开朗,看见一座塔楼耸立于山坡之上。塔楼东南边独立开辟了一块平地,建了一座庭院,正门朝东开,直达天通接,后门连接言府。
绕过塔楼,坡下倏然冒出一片雨林,榕树、桑树、芭蕉、蔓藤蓊蔚,阻断了前路。凤钗正好奇怎么过去,队伍却不停,直接钻进了树林里,原来林中有一条隐蔽曲径。头顶巨叶层叠,遮天蔽日,脚下流水潺潺,水汽缭绕,凉风轻拂轿帘,凤钗忍不住把脸伸出轿外,感受和风细雨。
突然鞭炮一响,惊飞林中鸟雀。
凤钗幡然醒悟,此行非为游乐,而是为搏命而来。
出雨林,是一圈跑马场,场内左边有射箭亭和箭圃,右边则是蹴鞠场。蹴鞠场外围有一间茅舍,其内不时传出犬吠声。穿过中间甬道,迎亲队来到内门,歇轿后,轿夫尽皆退出,内门出来四个婆子领八个华装丽服的小厮,复抬轿进入内门。倪府虽不似言府敞阔,但凤钗生长于四合大院,一入垂花门,便知这里面才是言府最常起居之处,因此格外留心。
门内是一个空旷大广场,石板铺地、樟槐成荫,秋千吊床悬挂其上,应是给言家小公子玩耍之用。树下一溜长桌,摆满奇珍异馔,乃招待宾客的喜宴。再往里,至内仪门,小厮落轿退出,婆子上前请出凤钗。
这时,凤钗听到紫鸢说道:“小姐,到了,我扶你下轿。”
原来紫鸢由一顶小轿抬着,一直跟在凤钗身后。
凤钗扶着紫鸢,在婆子们的围随下,步入内仪门,再前行几步,即将抵达婚礼大堂。凤钗心脏狂跳,手心出汗,穿行抄手游廊时,打量院墙高远,逃是逃不掉的,不禁脚步迟缓,呼吸不畅。
婆子见凤钗身子单薄,摇摇欲坠,忙上前挟持前行。转过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下五级阶梯,一座轩昂的大楼便映入眼帘,梁上大匾上书“万年堂”三个斗大金字,匾上挂着一朵大红花。其他各处,大理石柱、游廊栋梁、东西耳房,门窗树梢或挂或挑,都装饰着彩灯彩带,一派姹紫嫣红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