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婆子尖声高喊:“新娘驾到!”
堂屋内二三十人,均为言府贵宾,个个锦衣华服,交头接耳,一见新娘到来,都憨笑起身,鼓掌相迎。
凤钗面红耳赤,极不自在,无奈被两个婆子推着来到内里,透过盖头忽见台上端坐三人,其中一人正是她母亲贺氏,正强颜对她欢笑,打手势示意她欠身行礼,凤钗只当没看见。
贺氏右边一椅之隔,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约莫五十出头,身着紫金螭绣枣红暗纹缎,体形微胖,大腹便便,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言老狗。凤钗忍不住多扫他一眼,但见他保养得极好,皮肤白净紧致,慈眉善目,和蔼华贵,竟有一种满腹经纶的气度,全不似她想象的那般尖嘴猴腮,凶神恶煞,心里不禁犯嘀咕。
凤钗不敢多看,又见言禧右边紧邻一位妇人,五十上下,体型比言禧胖得多,脸上肥肉堆积,挤得眼睛只剩两条细缝,脖子上吊着一串晶莹璀璨的蓝宝石,足有鸡蛋大,只不过她脖子粗,勒得宝石几乎抵到她的喉咙。妇人正眼不看凤钗,表情严肃,是所有人中唯一不笑的人。凤钗一猜便知,这位必是州长之女,言禧之妻,蒋氏。
“凤儿来得正是时候。大家各自就坐,开始吧。”言禧浅笑温言,示意大家入座。
凤钗趁机各处张望,不见奶奶在场,正彷徨不知何往,突觉有人抓住她的手,道:“姐姐,来这边。”
说话声童音未泯,凤钗低头一看,是个还不到她腰身高的小男孩,穿着新郎吉福,戴着金螭官帽,矮墩墩,肉嘟嘟的,正歪头歪脑地往盖头里面瞧。
新郎名叫言有信,此刻好奇心切,蹦跳起来拉扯凤钗的红盖头。
大庭广众,男宾满座,凤钗不便露面,连忙后退两步,道:“你干什么!”
有信神秘兮兮地拉凤钗跪在垫褥上,在她耳边轻声说:“他们说你长得特别好看,我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儿。”
凤钗道:“谁跟你说的!”
有信随手乱指道:“他们都这么说,我不骗你。”
两人正窃窃私语,言禧咳嗽一声,道:“有信!你还有没有规矩了!跪好,婚典马上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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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天地父母后,凤钗由紫鸢搀扶,被几个婆子围随转到后堂,径回新房。
后堂花园矗立着各种雕塑,有木雕的《自鸣琴》,石刻的《向光者》,另有日晷、飞鱼等臆想之物。雕塑往里,是“长春堂”。婆子介绍说,这是老爷和夫人的起居室,正堂两侧各有五间耳房,皆轩俊壮丽异常。从耳房侧门穿过长春堂,即到了后院,也即女眷衣食住行之所。
婆子道:“小少爷新近搬到了‘青梅坞’,就在前面,我们带您过去。”
越往里走,凤钗越觉庭院深邃,言宅之大,超乎她的想象。心想即便杀贼得手,想全身而退,除非胁生双翼。又想起言有信年幼懵懂,或许可以利用他,实现杀贼目的,并可挟持他安全离开言府。
正想着,忽见一座庭院,上书“恪勤楼”,婆子说,这是长公子年少居住地,现在州府担任赋税官,主管象州八县的税收,不常回来。从恪勤楼游廊左拐,稍行不远,又见一处独立大院,约有三进,甚是气派,不过也无人气。婆子说是太老爷和老太太的居所,两人现居乡下,多年未归。
一行人折而向北。
一座小院倏然映入眼帘,灯笼高挂,喜气洋洋,掩映在一片梧桐之中。正门引渡而来的溪水流经院前,蜿蜒绕到小院东侧,形成一湖,湖水一半在院内,一半在院外。溪水转过墙角,流经后院,汩汩向宅邸更深处淌去。河道两岸一排垂柳婀娜飘扬,柳叶橙黄,随风轻舞,与水中倒影虚实相接,金灿灿有如洛神凌波。
凤钗与紫鸢相视一笑,继而撇嘴苦笑。
过拱桥,见“青梅坞”牌匾上束着大红花,两旁各挑一盏大红灯笼,写着囍字,门页上也写着两个大囍字。推门入院,早有十七八个丫鬟穿红着绿,排成两列,跪于院门口专候凤钗,见新娘来,忙伏地大呼:“奴婢给少奶奶请安,少奶奶吉祥。”
凤钗吓了一跳,忙道一声“都起来”。
进院后,婆子关了院门,守在门外。凤钗倦极,直入卧房歇息,到房门口,听红毛鹦鹉乍喊一声“百年好合”,又吓一跳。进洞房后,将盖头一扯,在藤椅上坐下,方见卧房十分宽敞簇新,红烛红帐红被红桌椅,十分喜庆。一缕淡淡的梦甜香,沁人心脾。凤钗叫紫鸢倒茶,发现茶壶也是红色,壶腰上印着“囍”字。桌上放着一杆秤,也刷着红漆。
目之所及,尽皆祥祯。
凤钗越看越觉得烦恶,只是当着下人的面,不好发作,喝了半口茶,歪在罗汉椅上闭目养神。不想,片刻后竟打起盹来。
紫鸢疼惜主子,劝凤钗上床躺会,凤钗不愿。
东倒西歪半睡半醒地躺了一阵,不觉日已沉西,月上柳梢。凤钗忽想起自己已然跟人拜堂成亲,那小新郎年仅六岁,无须敬酒应酬,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便差紫鸢去打听,紫鸢命房里的丫鬟去问,丫鬟交代给婆子,婆子刚去不久,就牵着有信回来了。
有信一进厅门就吵吵嚷嚷地叫:“姐姐,姐姐呢?姐姐在哪?”
凤钗急忙迎上,道:“在这儿呢。”打量有信,见他脸上嘴上满是油污,左手里拿着一只猪蹄,右手举着一只蟹腿,嘴里大嚼大咽,不时将蟹壳咬下吐在地上。崭新的新郎官吉福袖口、衣襟沾满了红油和酱汁。
有信见凤钗自己把盖头掀了,也不纳罕,见了凤钗的绝世容颜,也不稀奇,只把房里的丫鬟都支使出去,神秘兮兮地像是有话跟凤钗说。见紫鸢不走,有些意外地道:“你也出去!”
凤钗忙说:“她叫紫鸢,跟其他丫鬟们不同,她是姐姐的好朋友。以后姐姐在哪,她就跟我到哪。你不能赶她走,好不好呀?”
“那好吧!”有信无心多想,一边把衣兜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在凤钗手里,一边说:“老爷太太不让我吃东西,所以我偷偷拿了一点,回来慢慢吃。”
凤钗瞧他从衣襟内袋、袖袋、随身香囊中接连掏出成堆的糖果、坚果已然诧异,不料里面更有水漉漉的丸子、瓜瓤、油汪汪的炸鸡、叉烧和龙虾、鳕鱼等,凤钗和紫鸢都大开眼界,哭笑不得。凤钗双手捧不下,只好拿碗盘来装,直到装了三大盘才装完。
凤钗指着大龙虾逗他道:“这个给我吃好不好?”
“不,这个我要吃。”有信连忙把碗抱住。
凤钗捂着肚子道:“姐姐好饿!”
有信眼珠在三只碗里梭巡,犹豫半天,不情不愿地从碗里翻出几颗花生推到凤钗跟前,道:“这个给你吃。”
“我就要吃龙虾,你要是不把龙虾给我,你可别后悔。”凤钗道。
有信把花生又抢回去,道:“不给不给就不给。”
“那好,这可是你说的。”凤钗把龙虾合盘端走,道:“很晚了,该睡觉了,看你这一身脏的,快去洗洗!洗完就睡,别吃了。”
紫鸢把另两盘也抢了过去,端起往东侧餐厅里走。
有信“哇”的一声,大哭大叫道:“我要吃!我要吃!我现在就要吃!”说着来抓凤钗和紫鸢,一手的油污尽揩在双姝身上。
两人扭腰摆臀,甩不脱有信,没可奈何,只得还他。
有信一人捧着三大碗美食,够不着桌子,就放在三个坐椅上,推到一块围成一圈,他站在中央,转着圈嚼食瓜果鱼肉。眨眼已吃了一半。
凤钗看他咀嚼吞咽,食量巨大,小小肚皮装下的荤素杂粮,抵得上她一两月的量,越看越惊愕,用手盖住碗口道:“言有信,你再吃,小心变成猪。”
有信满嘴流油道:“吃得多就变成猪,那你吃得少的变成什么?凉皮吗?”
凤钗无言以对,想了想道:“看来这些东西你今晚不吃完是睡不着觉的,我先睡了,你慢慢睡吧,吃完了叫人帮你洗洗,可别再贪玩了。”
有信吮指道:“不吃了,剩下的留着明天吃。我藏起来,你们可不准偷吃。”说着,藏好了出来,道:“好了,睡觉吧。”
凤钗和紫鸢一起按住有信,替他刷牙洗澡。凤钗本想抱他上床,谁知有信重如铁球,哪里抱得动。只得让紫鸢抱着,把他放到婚床上躺下,盖好喜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