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
冬青恢复男儿神态,喝口茶,说了两个字。
凤钗和兰氏同时一愣。
冬青轻声轻语地说:“‘劝’字是这世上最没意思的字。就好比我爷爷,我劝过他许多回,让他替我妹妹报仇,可没一次劝得动他。再好比你,我劝你跟周达义和解,你不听。劝你不要总想报仇,不要怼你公公,你也不听,你非说要给儿子竖榜样,如今周道生恼你,把你儿子抢了去,你连见他都难。再好比申公子,你今天劝他了,他依旧没来。所以我觉得,人很难被劝服,只有时机到了,他自己自然会改变想法。”
“你还说别人,别人骂你戏子无义,我劝你多少回,叫你别往心里去。你听了吗?你还非得向世人证明,戏子有义。别人怎么看你,难道就那么重要吗?”
冬青淡然道:“人活脸树活皮,我这张脸虽千人千面,脊梁骨却只有一根。”
凤钗听她们争论起来,不得不轻轻咳一声。
冬青忙收声静坐。
兰氏打个哈哈,笑道:“扯远了。总之凤姑娘的计策我不同意。”见凤钗略微失望,又道:“我跟你说说我们想到的方法,铁定比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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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氏训话毕,在院门口等了一会,不见异常动静,就知凤钗应已顺利出府。她回到房中,照例叫人送了羹汤来,说是喂给凤钗吃。为了掩人耳目,她不但自食了凤钗的饮膳,甚至在房中自言自语,以制造假象。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
贺氏吩咐过,无召唤不得进堂屋。而她并未召唤任何人。谁这么大胆?难道又是丫鬟婆子争抢绳头小利打起来,要请她拿主意?她将凤钗的被子盖好,关了卧室的门,才出来打开堂屋大门,见是个婆子,便冷脸问何事。
婆子道:“老爷有请。”
贺氏一听这四个字,登时魂飞魄散,扶住门道:“老爷可曾说何事?”
婆子道:“不清楚。不过我看春岚姑娘笑嘻嘻的,应该是好事。”
贺氏听说来传话的人是春岚,更吓得连忙关门,趴到桌上大口喘气。心想要是去,青梅坞没有可信任之人,要是有人闯进卧室,撞破空城计,凤钗混出言府的事势必暴露。要是不去,春岚闯进来,她拦不住,计划也会暴露。
她只能选择去。
于是出得院来,随春岚往长春堂走。谁知还没走到一半,春岚就下了游廊,来到恪勤楼,请她自己进去,说老爷在里边等她。贺氏见恪勤楼空荡荡的,平日打理院子的人都被遣散,心里不禁又打起鼓来。贺氏侧身往里瞧,一步一挨进到庭院,赫然正看见言禧站在正房门口台阶上,身后路广持鞭耸立,贺氏暗叫不妙。
言禧侧身一让,笑道:“亲家母,里边请。”
贺氏哪敢进去,垂手远远地站着,说:“老爷有何吩咐,就请交代吧。奴家站在这儿,去办事也快些。”
言禧不强求,道:“也没别的事,只是听说凤儿今天跟有信一起出门了,想问一问,他二人不知是去上学,还是去哪玩了?”
贺氏脑海里嗡的一声,吓得一跌,连忙拽住旁边的石楠树枝,道:“没、没有啊,凤儿痴呆未愈,仍在房里歇、歇着呢。”
言禧笑道:“是吗?那就请亲家母去把凤儿请来。要是请不来……”说到这儿,他没再说下去,只回头看一眼路广。
路广挺身而出,挥鞭往一株桂花树上一甩,一大片枝叶应声而落。
贺氏见那桂花树上的断枝刀砍斧齐,心想这一鞭要是抽在自己身上,保不齐不是断手就是断脚,吓得没忍住,膝盖一软,跪了下去。正要吐露真相,忽想起前些天跟凤钗说的话,说要硬气一回,跟凤钗共抗言贼,便说:“奴家没、没说谎,凤儿在、在家呢。”说话时,两排牙齿格格响,两片嘴唇巍巍颤。
言禧笑吟吟的,亲自下台阶扶起贺氏,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道:“是吗?那好,我们一起去找他。我有一段日子没见着她了,正好借机看她一眼。”
贺氏被这双眼睛盯得心里发毛,哪里站得稳,瘫坐在地道:“不不不,她不在家。你别去看她,别去看她。”
言禧蹲身从衣袖里取出一方洁白如新的白布,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翻开,翻到中间,忽而现出一片刺眼的血迹,他把白布蒙到脸上,仰面深吸一口气,笑道:“这方床单虽能聊解相思,却更能蛊惑人心,不能多看。虽如此,我仍将它随身带着,因此亲家母应能想到,我多希望凤儿常在身旁,时刻能看她一眼。至于你,你要是告诉我,凤儿去了何处,我或许能让你见她的面。否则我大费周章找着她,把她藏起来,你可就永远见不着她了。”
贺氏此刻真想手里有把刀,趁言禧蒙着脸一刀从他的天灵盖上捅下去,可惜想归想,当言禧摘下巾帕,盯着她时,她却说:“学堂。凤儿陪有信去学堂了。是有信硬拉着她去的。”
“多谢亲家母。”言禧鞠躬道。
从恪勤楼出来后,言禧吩咐路广:“带一百人马,包围泰华书院。”
“一百人?要这么多吗?”
言禧道:“预先安排马车,故意支开仆役,一早直抵书院,书院近期新添了一位轮值先生。几件事凑到一起,说明书院中一定有人跟凤儿暗中勾结,今天是他们接头之日,谋划的一定是机密大事。只怕他们人多,你多带些人,以防万一。”
路广释然,领命而去。
张机设阱阱未工
芳草萋萋,书声朗朗。
言有信在冬青挑选的斋长带领下,漫不经心地朗诵着“曰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不容紊。”的词句。
仆从平时都守在讲堂外,今天却被有信遣散,各自寻欢作乐去了。
起居室中,兰氏压低声音说:“我们想的方法,是利用言有信引贼上钩。我们听说,言贼对外人虽然冷血无情,对他这个宝贝儿子却爱护有加。只要我们把小言贼带到某个隐蔽处,就不怕老言贼不来救他。其他的事就跟你说的一样,张机设阱,引贼入瓮。如此一来,就无需你以身犯险,在言贼面前屈尊降贵。我看你和我一样,是个不会逢场作戏的人,倘若漏了破绽,反倒引火烧身。让小言贼做引子,真正是个两全其美的好计策。”
凤钗道:“好是好,只是……”
“只是下不了手。有信毕竟年幼无辜,不必卷入大人的纷争,替言贼承担恶果。要是只引出言贼倒罢了,可要是中途出了差错,有信有什么闪失,那我们岂不害了他?我们也即成了残害孩童的宵小之徒,那跟言贼又有何区别?”冬青又把凤钗的顾虑说了出来。
凤钗见怪不怪,点了点头。
兰氏道:“俗话说得好,父债子偿。别说我们只把小言贼拿来引蛇出洞,就是把他杀了,我也不会手软。他无辜,难道我家容如容若就不无辜吗?小婉就不无辜吗?还有你,从小让你爹捧在手心里,气大了怕把你吹倒了,气暖了怕把你吹化了,何曾受过一点苦。现在呢?家破人亡,一心求死。难道你不无辜吗?言贼坏事做绝,他可曾有一丁点良心不安?想想死在他手里的亡魂,你觉得对付他这种人,还用的着讲良心,讲道义吗?他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有儿子!我刚才还夸你铁面无情,怎么这时候反倒心软起来了?”
凤钗心里说,对付言贼自然可以不择手段,但对他儿子,不应同等对待。只是她见兰氏气得张牙舞爪,不便直说,便朝冬青望去,希望他代为陈述。
冬青却道:“我明白你的心意,只不过这件事,我站在兰姨这边。如你所见,眼下引蛇出洞只有两个法子,要么你出面,要么言有信出面。相比而言,言有信出面,言贼必来,即使出了岔子,言贼也会投鼠忌器。要是换做是你,他狗急跳墙之时,无所顾忌,可能会对你不利。由此看来,利用言有信,既稳妥又安全,是明智之选。”
凤钗默然不语,显然仍不赞同。
兰氏道:“行了,不必再议,此事就这么定了。下面我们再商讨个主意出来,看把陷阱设在何处,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凤钗起身站到后窗下,隔着窗纸看着后院挂晒的衣服隐隐约约地飘动,想着要是宝书在,不知道他会赞同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