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钗便知道,此人就是袁冬青。
她借洗手为由,去往后院,一边打量学堂的布局,一边寻找宝书的身影。转过讲堂,见一条通道,左右各有两间夫子室。绕过插屏,就到了连排的起居室。
正准备走到尽头,绕去后院,忽然有个房间的门打开,里面伸出一只手,把她拽了进去。
凤钗身子轻,被那双手一拽,直接扑倒在那人怀里。凤钗抬头看时,却是兰氏。上次她随宝书拜访周家,出面的人只有周道生,故此不认得兰氏。凤钗忙福礼问候。
兰氏双手扶着凤钗,上下打量一番,赞道:“果真是琼姿瑰质,令人顾盼神飞,只是太瘦了些。我要是再拉重些,怕是一下能把你送回广寒宫。”
凤钗讪笑谦逊,问了名号,方知兰氏也是言贼的仇敌,忙谢她冒死相助。
兰氏示意凤钗落坐,道:“客套话不必多说。你混出言府,不能久留,不如省些时间讨论正题。”
凤钗扫一眼起居室,见是一间直通通的堂屋,墙角放着一张床,中间放着一张桌子四张凳子,窗侧一座衣柜,便在桌旁告了座。她听兰氏说话耿直,略感意外,转而坦然赏识,说:“据我所知,袁先生也是苦主之一,当此重要议会,应有他一席。我们何不等等他?”
兰氏见凤钗举止轻雅,笑道:“你想等的不是袁冬青,而是申籍吧?”
凤钗心思被当面拆穿,要搁平时,早飞红了脸,矢口否认。今时却全无心境做那些忸怩之态,只朝兰氏抿嘴苦涩一笑,算是默认。
兰氏见凤钗的回应这般清淡,意识到眼前这个花季少女似乎连笑都不会笑了,她也就收起调侃之心,道:“申籍这些天烂醉如泥,脑子不太好使,来了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反倒要赔个人给他醒酒,因此没叫他。待我们谋定了计策,看哪里需要动用武力,再跟他说,他那一身力气正好用得上。”
凤钗闻言,早猜到这是兰氏帮宝书说好话。宝书没来,终究是他不愿意来,否则就是天塌地陷,他想来总会想尽办法来的。凤钗只觉心口绞痛,不得不捂住心口,缓了口气,才说:“那就不等了。”
兰氏递杯茶给凤钗,道:“等还是要等,毕竟酒总会醒,我们边谈边等吧。”
凤钗一边接茶,一边抢着说:“我已想了条计策,不知道行不行得通,兰姨请帮忙参谋。”
兰氏见凤钗不愿再提宝书,只好说:“我们也想了条计策,想请你参谋。正好大家比个高低,谁的主意好,就用谁的。”
凤钗将茶放到一边,理了理思路,把刚才临时决定的计策和盘托出道:“我们人手不多,无法与言府府兵匹敌,因此要杀言贼,必须在言府之外。言贼平时出行,防范虽比言府松散,但仍有两大劲敌需要排除。一是他的随行侍卫,二是路广。有他们在,我们无法靠近言贼。以我们的人手,根本无法与这二者比拼武力,只能设法引贼上钩,让言贼主动遣散贴身侍卫和路广,只身前往某地。我们预先在此地设置陷阱,等他人一到,我们三对一,便可一举成功。”
兰氏拍手笑道:“真是没想到,你这柔柔弱弱的身子里,倒藏着个思维缜密,铁面无情的汉子。那你可想好了如何引贼上钩?”
一语未了,门外有脚步声响,两人忙收声侧耳,细听动静。
脚步声轻而短促,像是女子。
凤钗不知是谁,只盼别是春岚。
神形兼备千面佛
兰氏听了一会,就猜到了来者身份,道:“你坐着,我去开门。”
不一时,门开后,进来的人却是袁冬青。
凤钗打量他,感觉袁冬青跟刚才在讲堂里匆匆一瞥判若两人。讲堂里他手持教鞭,敲打书本,俨然是个严厉的教书先生。而现在他装束未变,教鞭仍在手中,却横在臂弯里,宛若手持麈尾,气质娇婉,女里女气,俨然一位假扮男子的闺阁秀玉。
兰氏见凤钗愣神,忙解释道:“他是个戏痴,见谁学谁,现在正学你呢。”
凤钗想起刚才袁冬青只看了她一眼,就将她的神态学了个五六分,不禁骇然惊叹,便朝袁冬青礼貌一笑。
冬青也垂眸一笑,学着凤钗的模样,拣条凳子告了座。
兰氏三言两语将方才说的话转告冬青,让凤钗继续说完她的计划。
凤钗道:“引贼上钩,于我而言,岂非轻而易举。只要我说得出口,雪顶赏月也好,冰湖泛舟也罢,他必欣然前往。只是引贼入彀容易,张机设阱难。陷阱务必隐秘牢靠,方可万无一失。言贼一旦坠入术中,必使他深陷其中,无路可退,且要让侍卫无法援救,我们方可一击而中,永绝后患。”
兰氏听凤钗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得可怕,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凤姑娘,你的意思是,你要忍辱负重,用你的千金之躯,冰雪之魂勾引言贼?”
凤钗道:“秽体残躯而已,何谈玉质冰心。只要能杀言贼,替我爹,我奶奶及众位至亲骨肉报仇雪恨,死我一人,何足惜哉。”
“不行,我不同意!”兰氏道。
凤钗道:“我心已死,命不久矣,只望死得其所。”
兰氏道:“你别说了!你才十五岁,我不忍心。”
“恰恰因为倪姑娘年仅十五岁,才有这样的勇气。人一长大,勇气就渐渐消磨了。”一直安静旁听的袁冬青插嘴说:“兰姨别着急,我帮您剖析剖析倪姑娘的心思,您就知道她为何心存死志。”
冬青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道:“我本是如花似玉的清白闺女,打小许配了一个叫申宝书的小少爷。我和他青梅竹马,从降生之日相识至今,一起同过窗,一起受过罚,一起共过床,一起拼过碗,可谓耳鬓厮磨,不分你我。宝书沦落后,我与他的情谊不减反增,每月收到他的书函虽不过只言片语,言不及意,却常令我心花怒放,浮想联翩。”
冬青脸色逐渐凄楚,道:“后来老爷罹难,我年少无知,恣意报仇,宝书多次反对,我念他为我的安危着想,不跟他计较。直至洞房花烛,我险被言贼玷污,宝书舍命相救,我仍将他当做可托付之人。然而雨林会诗、塔楼赏月之后,我身受□□,自以为无颜再见世人,谁知宝书竟与陌路人相似,不念旧情,将我当做残花败柳看待。”
冬青泪眼晶莹,道:“更有奶奶被人当众杀害,旧仇未报,又添新恨。寇仇当前,我不但无力手刃凶徒,还要吃他的粮,住他的房。身处刀山火海,只能装病求生,不知几时狼首淫心再起,将我置于刀上剐,火上炙。我日日坐以待毙,诸般痴念俱成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背水一战,胜死贺,败死祭,一切身后事,都随它去吧。”
凤钗听了这篇话,真如五雷轰顶,没了知觉。
就好似对面坐着另一个自己,把她心窝子里的话都掏了出来。
兰氏忙问凤钗:“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凤钗似已入定,完全感知不到周遭动静。兰氏连忙摁住凤钗的人中,凤钗才反应过来,望着兰氏出神。兰氏只得又问一遍。凤钗才说:“袁先生果真当得起戏痴二字。不但能仿其形,更能效其神,凤钗佩服。正如先生所说,此事无论成败,我都无心再活。于我而言,人世间已无可留恋之物,亦无可留恋之人。”
凤钗说着,情不自禁地朝窗外望去。
窗外只有朦胧的油纸,并无人影。
兰氏正要说话,袁冬青忽然抢着说:“凤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蠢话,我不爱听。我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难道想不明白,这世上除了儿女私情,还有母女之情?你那母亲虽然无能,可也是你母亲。像我们这么大岁数的人,本就没多大指望,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长命百岁,求的不外乎老有所依。你娘比我还惨,我好歹还有个儿子,你娘就你一个女儿,你一死,她就成了孤家寡人,你叫她怎么活得下去?什么叫‘无可留恋之人’?这话是你说的,我不忍心骂你。这话要是出自容如容若之口,我非骂得她们狗血淋头不可!”
冬青说着说着,站了起来,翘着手指几乎指到凤钗脑门上。
兰氏见冬青模仿她模仿得形神兼备,发狠一推,将冬青推得跌坐到凳子上,骂道:“你快闭嘴,我要说的都让你说尽了。有本事你替我劝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