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氏笑道:“话不是这般说,听说她才十五岁,能懂什么。我只是怕她常来,老爷见她次数多了,眼花起来,可就麻烦。”
贺氏忙欠身道:“夫人放一百个心,小女从小在倪坚的教导下,略读过几本书,对伦理纲常是极为尊崇的,绝不会越雷池。今日她既然来了,老身再当面招呼她几句,转达夫人您的意思,您看如何?”
蒋氏未做多想,道:“也好,你去吧。”
春岚却是言禧的人,怕贺氏与凤钗见面,生出不可预知的枝节,忙道:“奴婢跑腿即可,何必劳烦姨妈动步。姨妈请安坐,奴婢去去就来。”
贺氏欠身道:“俗话说,知女莫若母,我怕你跟她说,她不但不听,反倒跟你犟,那时你说她不是,不说她也不是,反落得为难。我去跟他说,最为便宜。夫人贵为人母,最有体会,您说是吧?”
蒋氏想也没想,道:“你说得对。这些天你光陪我唠叨,还没好好跟你这新婚女儿说说话,这就去叙叙吧。我刚才的话,提一嘴也就是了。”
贺氏连忙礼福,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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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春岚不时窥探,又兼言禧将从衙门里回来用膳,贺氏不敢久留凤钗,只把她拉到亨庐,说了几句话,就送了出来。
出来时,贺氏两眼仍挂着泪。
贺氏听说凤钗新婚之夜险被言禧糟蹋,吓得抖衣而颤,大骂言禧“狗杂种”。凤钗说出计划,贺氏自然一百个反对,可凤钗说,己方毫无拒绝筹码,除了假意逢迎,别无他法。又请贺氏务必转告有信,让有信来雨林救她。贺氏不愿对抗言禧,可眼下形势,哪是她能左右的,只得含泪密授凤钗房中之事,让凤钗守好防线,强调迫不得已下保命要紧。
凤钗回到青梅坞,一连几天都没镇静过。一会儿呆坐在桌旁,茶饭不思。一会儿抱膝坐在床头,唉声叹气。一会儿拿把椅子坐在门首,看云起云落。
忽一日,天光散尽,黑夜爬上屋顶,一轮明月从云海中升了上来。
“是时候了,更衣吧。”凤钗起身对紫鸢道。
紫鸢早替她准备了从贺氏那拿来的中年妇人装束,并替她擦去眉上粉黛,脸上胭脂和唇上琼膏,移除发髻中的玉钗珠钏。
凤钗看着镜子里自己上身穿着青缎灰鼠褂,下身穿着莲青刻丝绣面裙,服饰色彩灰暗,款式老旧,且松垮冗长,面容清淡无装饰,表情冷漠多怨愤,不禁惨然一笑。无奈她五官浑然天成,楚腰卫鬓,姿色天然,虽费尽心思扮丑,却依旧是个一等一的妙龄姝丽。凤钗与紫鸢对望一眼,恨不得毁了这副皮囊。
“走吧。”凤钗长叹一声,道。
不多时,紫鸢提着明瓦灯笼,出青梅坞,从西面小角门出长春堂,即到了外面。凤钗并不避开旁人,与紫鸢一前一后径直往雨林款行。沿途那些男子,见了凤钗,哪有一个不直眉楞眼的。一路畅通无阻,出垂花门,即看到了跑马场,四野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凤钗俏立丹墀,未几,一人从天而降,黑袍翻飞,落地跪于凤钗脚下道:“少奶奶请跟我来。”
凤钗迈步就走,紫鸢从身后扯住她的衣角,面色凝重地直视她,不肯松手。凤钗朝她轻轻点一下头,走下了台阶。
路广在前引路,通过石子甬路,即到了雨林小径前。路广躬身控背,请凤钗跟上。
林中静谧得可怕,凤钗借灯笼的豆光,定睛看那小径,是由木板铺就,因年深日久,木板上爬满了水草和蔓藤。凤钗轻踩上去,只觉小路凹了下去,踩到下一步,前一步又弹回来。路桥绵软不稳,给凤钗忐忑不安的心绪更添了飘摇不定之感。
雨林中只有一条曲径,大约走了半里路,路广停了下来。他示意凤钗稍等,身形一闪,飞上一棵大树,消失了在丛林里。
凤钗与紫鸢面面相觑,正不知何意,面前的蔓草突然松动,滋滋响了一阵,曲径东侧密密层层的树木花草缓缓往两边移动,形成一道拱门。
路广从里面走出,请凤钗入内。
紫鸢又拉凤钗,凤钗犹豫片刻,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条浮游小路,里面深邃漆黑,凤钗不敢挪步。紫鸢和路广进来后,拱门自动阖上,又变成了一片丛林。越往里走,凤钗越觉胆寒,视线看不到三步之外,三人都屏住呼吸,耳中除了流水声,没有一点人声,凉风透体而过,使人产生游离于荒山野坟的错觉。
走到尽头,路广鞠躬道:“我就只能送少奶奶到这儿了,前面的路请少奶奶自己走。”
话音未落,三人头顶缓缓降下一个大吊篮,也是蔓藤所制,内有坐椅扶手,可供单人乘坐。凤钗此前做了赴死的准备,当前到了死神门前,却不似先前从容,跨入吊篮时,身体战兢兢,牙关格格作响。
紫鸢抬脚准备踩上吊篮,站到凤钗身后,路广道:“你不能上去,你就在这等着。时辰一到,少奶奶自然会下来。”
“那可不成!”紫鸢不听,拽住吊篮往上跨去,可惜腿抬到一半,早被路广搭住肩膀,转瞬间手脚经脉里似被千百只蛊虫叮咬,麻痒难当,只得松手。她手一松,吊篮带着凤钗就升了上去,顷刻间消失在黑暗的枝叶里。
“得罪了。”路广说完这三个字,几个起落,眨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路广一走,紫鸢周围的丛林移形换位,把来路打乱封锁。暗黑森林里,紫鸢犹如迷途的乳兔,四顾骇然。
雨林会诗揽孤月
凤钗坐在吊篮里,上升约有两丈停了下来。
漆黑中,凤钗不敢稍动,悄悄地握紧了袖子里的剪刀。正不知所措,面前突然亮起一排彩灯,红黄蓝色彩缤纷,莺燕蝶形态各异。灯光尽头,一人挺着大肚子款步行来,不是言禧是谁。
凤钗的心提到嗓子眼,站了起来。
言禧连忙加紧赶上来,伸手来扶凤钗。
凤钗哪肯碰他,看准落脚处,原来是人工用木板搭建的人行道,两边有围栏,形同吊桥,于是拣了块结实的踏板踩了上去。
“里边请。”言禧含笑示意道。
吊桥左摇右晃,凤钗扶着栏杆留神跟在言禧身后。走到吊桥尽头,凤钗才看到原来吊桥拴在两棵粗大的杉树上。未及细看,言禧又道一声“这边请”,折而向右,凤钗举目望去,却是用树枝搭建的一排楼梯,约有二十来级,凤钗上去后,又折向左,却是绕着一株巨型杉树用树枝藤葛搭建的螺旋楼梯。到最上面,凤钗赫然看见一座木楼,凌空支在树枝上。
木楼门旁竖一匾,用行书写着“揽月楼”三字。
凤钗从揽月楼往远处看,视线终于不再受阻,只见言府北面各式建筑尽收眼里,各处灯光星星点点,如同萤火。南面被一道高坡挡住视线,只看得见塔楼,坡南面的路宅、山石隧道及喷泉等,都看不到。揽月楼四周有阳台伸出,凤钗站了上去,抬头见漫天星斗,晶莹闪亮,一轮皓月清冷璀璨,不禁想起两句古诗:“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只求明月烛照人心,指引有信及时救她。
言禧笑道:“小凤远来辛苦,请屋里用茶。”
凤钗收回思绪,道:“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言禧道:“姑娘既不肯进屋,那就请室外就坐,终不至于让姑娘站着说话。鄙人在阳台上备有一席,请赏脸小坐片刻。”
凤钗推脱不掉,只得随他转到揽月楼南面,月光为灯,凤钗果真看见一张圆桌,桌上炭炉煮着普洱,茶香四溢,炉旁有两个茶杯,三碟点心。其中一碟是月饼,凤钗心知今日是九月十五,言贼备一碟月饼,是何用意?又见桌旁两张躺椅,正适合闲躺赏月,促膝长谈。
然而她不是来谈心的,遂道:“这样的椅子,我坐不惯,换把座椅来。”
言禧打量凤钗素颜的脸和一身不合体的衣服,丝毫不觉怪异,反而十分欣赏,摸胡须道:“揽月楼乃玩月之地,配置的皆此类躺椅,以便来客落座即可放眼星河。小凤何不略放松些,此处惟你我二人,即使慵懒闲散些,也不会为外人所知。请小凤勿需多虑,安然入座,其惬适一试便知。”
“我不坐。有事说事吧!”凤钗一锤定音。
言禧倒了两杯茶,自己举一杯,一杯递给凤钗,道:“不才新近偶得两句诗,姑娘请听:‘明月何皎皎,照尔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不知道好不好。素闻小凤自幼随令尊读书作诗,对诗文颇有见地,因此特邀玉人一会,恳请小凤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