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信早被吓呆了,除了哭,已是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像个焊在笼子上的铁球。
婆子昏死了过去。
钟满枝以头撞地,跪爬大哭,不知所措,宝书只得提醒他去叫言禧,他才跌跌撞撞,往外爬行。钟满枝刚把头伸出狗棚,早被一根长鞭卷住脖子,闷哼一声,便被长鞭一扯,直接飞了出去。
宝书吃一大惊,定性一看,言禧和路广率领数十人骑着高头大马,正站在棚外,死盯着他。持鞭之人正是路广,言禧身跨骏马领头,倒有三分神采。有信见了,大声呼救。宝书运劲锁死他的咽喉,喝道:“放了小凤,否则我勒死你儿子!”
言禧早在青梅坞安插了眼线,凤钗的一举一动哪里瞒得过他。
言禧对别人心狠手辣,对儿子倒是上心,朝后面的人马大喊道:“放人!快去放人!”又对宝书道:“贤侄,人我已经放了,您请高抬贵手,放我儿子一条生路吧。”
宝书道:“别废话!我要亲眼见到小凤从你这府里走出去,我才放他!”
言禧听了,急得调转马头,与路广商议一阵,跳下马来,道:“那可要点工夫,我儿子快不行了,要不让老夫愿替他做人质。”
宝书思忖,用小的换老的,倒也不亏,便同意了。
言禧脱了外衣,示意身上并无兵刃,举双手走到笼边,伸脖子给宝书。有信见此情景,一面大哭,一面猛抓地上的草根泥土往宝书身上扔。
宝书松开有信,去勒言禧的脖子。
这时,眼睛一眨,有信突然飞了出去。宝书心道不好,急忙回手去抓有信,却已晚了。只觉指甲从有信胸前擦过,经锁骨到鬓角,抓了一道血痕,手里还残余几根头发。想再抓言禧,言禧却在前一刹那避了开去。扭头再看,言禧已然直起身,拍打衣服上的灰尘,而有信脚上卷着一条长鞭,被路广抱在怀里。
言禧走出狗棚,道:“把他拖出去喂狗!”
鸿门宴柬柳叶琴
凤钗等有信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心中着实不安。
直到深夜,仍无音信,凤钗只得自己先睡。
躺在床上,凤钗越想越怕,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言禧坐在她腿上,掐她腰身的画面。让紫鸢搬个小床睡在旁边陪她,她才敢合眼。
半睡半醒,挨到拂晓。
凤钗睁眼见紫鸢在侧,烛光莹洁,屋内陈设如旧,庆幸熬过了一晚。虽神思混沌,却再也睡不着,于是搴帷下榻。因觉轻寒,遂自衣架取衣披裹,忽见梳妆台上立着一物,走近细看,却是一个红色信封。
凤钗登时惊叫出声:“啊!哪来的信封!”
叫声尖利,把紫鸢惊得一激灵,醒了过来。
凤钗紧走两步,抓住信封,四处张望道:“谁放的?”
紫鸢急忙检查门闩,窗销,全无破坏痕迹。又问丫鬟婆子昨夜是否看见可疑之人,都答没有。那唯一可能,就是路广飞天遁地送来的。
凤钗双手发抖,撕开信封,里面随即掉出一枚玉制柳叶,正是凤钗亲手打磨送给宝书的礼物。柳叶可以吹响,做为收发信函的接头信号。凤钗一见柳叶便知其威胁之意,慌忙抽出信封内的字条,里面是一幅冰鲛縠,上面用粉色墨水写着几行篆体短句,道是:“纤云飞凤,柔风承钗。佳期易逢,美人难遇。雨林会诗,不负秋月。”
密信约她于月出之时,去雨林相会谈诗,否则申宝书性命难保。
短句既未点名时日,又无落款名姓,凤钗读来,却似一字一刀,剜心割肺,令她精元涣散,神游物外,倒在梳妆台下。
——这一天终于来了,凤钗想道。
怎么办?
无边的恐惧弥漫全身,思维也被阻塞,凤钗根本无法凝神思考。紫鸢以为她中了邪,呼天抢地叫来丫鬟婆子,个个惊得团团乱转,扶的扶,抬的抬,将萎靡成软帕子一样的凤钗搬到床上。
凤钗支开旁人,只留紫鸢,双眼空空盯着天花板,叹道:“爹爹在世时,大小事务都有他一肩挑扛,我才能无忧无虑,生活在太平盛世里。如今老爷一去,藩篱破碎,方知世间本无天堂,我的那片桃源,不过是爹爹费心为我建造的净土。眼下大仇未报,我却坠入地狱,遭魔王觊觎。我身边亲近之人,无一不身陷囹圄。你说我该怎么办?”
紫鸢伺候凤钗七年,从未见凤钗如此失态,此刻对凤钗惶悚之情感同身受,跪地道:“太太早就说过,保命要紧。其他的,都别看得太重。”
凤钗深思半晌,没有回答。
睁眼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紫鸢端来茶饭清水,她一口没动过。不知不觉日已沉西,凤钗强打精神,走到门廊下,就地坐在台阶上。想了一天,始终做不到紫鸢说的“其他的都别看得太重”,一个念头总是挥之不去:仇尚且未报,反叫我委身于仇敌,我若屈从言贼,白璧染尘,那还不如一死了之。又想了半天,别无良策,便把主意告诉紫鸢。
紫鸢道:“小姐,您一死倒是省心,可老太太、太太怎么办?他们不得跟言禧拼命,撞死在言府的台阶上?从此世上就再也没有倪家了,那奴婢也就只能跟着小姐夫人们去死。再说,申公子怎么办?他对你这么上心,你忍心抛下他?”
凤钗巴巴落泪道:“你们我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他。何况我若委曲求生,又有何面目见他。”
紫鸢道:“嗳呀,申公子也算是家里人,他总不希望你为了名节把命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凤钗想到,既然为了名节她宁愿牺牲性命,那何不豁出去,跟言贼来个鱼死网破。反正被困言府,不是失节就是丧命,舍命一搏,或许有一线机会可以替父报仇,也算履行她曾夸下的海口。最不济,揭穿言禧在公众面前维护的假面具,也是好的。即便诸事不谐,只要不被言贼玷污,终有一条死路可走。
一念及此,凤钗决定赴言贼雨林论诗之会。
不过,虽有心一死,仍不忘求生之念,吩咐紫鸢道:“随我去一趟长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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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贺氏自从婚典过后,一直住在亨庐。
亨庐是一座离长春堂不远的独栋小院。与其说是住,不如说是软禁,她是被言禧强留下来的。只不过恰好她自己也担心凤钗独自待在言府,应付不来,因此想留下来做个照应。
然而,连续多日她从未见过凤钗一面。
为了打探消息,每日她都来长春堂找蒋氏闲聊,极尽所能地跟蒋氏拉关系。可惜言禧从不敢在蒋氏面前提起凤钗,蒋氏也从来不问。她又不敢主动打听,因此并无所获。好在她出身商户,读过书,时尚诗礼皆宜,又甘愿做小伏低,故颇得蒋氏欢心。
直到言有信被申宝书惊吓,留在长春堂养伤,她才首次听到凤钗的近况。她听有信说起跟凤钗的趣事,得知凤钗跟有信亲密无间,立刻猜到凤钗一定是想利用言有信谋划脱身之计。只是苦于跟凤钗不通音信,无法应和。
这一日,机会来了。
贺氏照例找蒋氏闲谈,言禧在县衙公干,有信养好伤在学堂补课,后罩楼会客厅里只有她二人。
正说到有信读书不用功,在学堂菜园子里抓兔子的事,蒋氏的大丫鬟春岚在门前探头探脑,蒋氏便问何事。
春岚碎步疾走,对蒋氏耳语道:“夫人,少奶奶来了。”
凤钗和紫鸢是一路打过来的。
青梅坞的婆子不让她们出院门,凤钗让紫鸢打了她们两耳光。长春堂的门房不让她们进院,紫鸢又跟她们扭打在一起,凤钗才趁机冲进来。凤钗整理仪容时,见长春堂已基本修缮完毕,便往正房走去,不料正遇上春岚。春岚是个有头有脸的丫鬟,见凤钗光采照人,且已进院,不好驱赶,即来禀报蒋氏。
蒋氏有些意外,侧身道:“她来干什么!不见!”
春岚低声道:“看她气定神闲的,应该没什么急事,或者是来请安的,或者是来寻少爷的。都说她长得好看,奴婢看她的确比昭君西子还要胜三分呢。”
“长得好的,有几个良善的?可别把我家有信带坏了。你去跟她说,让她老实着点,别一天不见有信,就来正堂胡晃。打发她去吧。”蒋氏鄙夷道。
春岚正要走,贺氏早听出来她们说的是凤钗,忙陪笑道:“夫人,这孩子不懂规矩,哪有这样冒冒失失闯进堂屋里来的。老爷不在家还好,要是在家,以老爷和夫人的恩爱,公婆亲热被她撞见,那还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