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意,含泪叩首,与她诀别:
“大家,私自放逐沙陀军,被圣人知道,恐难逃一死。”
她笑,编了个谎话:“无需挂心,我自有办法保命。圣人刻薄寡恩,纵使日后登上帝位,你我也难逃一死,不如今日各谋出路。”
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终于起身:“今日我带的人最后出城,戌时建春门外,一同去长安。”
她行礼谢过,男子消失在密道中,壁板再次合拢,杨令仪抬头,望见旭日初升。
(五)
她在屋中坐了许久,接着传信给园中的闫家仆从——自从闫知礼来后,园中的守卫被逐渐替换成闫家家仆,而尼寺也因收了重金,乐成其事。
他与她的故事,终是下成了一盘死棋。
家仆立刻备好马车,候在后坊门前。半个时辰后,即飞驰至丽景门外,通传至鸾仪卫,请闫中郎出门一见。
她从未在白天来宫中找过他。不久,她看见一个人影从宫门内飞奔出来,瞧见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令仪竟亲自来宫中看望在下,受宠若惊。”
她掀开车帘,握住他的手:“妾身有一问,想听闫公子的答复。”
他怔了怔,像明白了什么似地,郑重看着她:
“妾身要出一趟远门,你我恐难再相见。闫公子可否……等我十年。十年后,我定复归。”
他握紧她手腕:“要去何处?”
她不答,只是摇头。“闫公子若要见最后一面,妾身等你到今日戌时。”
他正要追问,卫署中却有人骑马奔来,言说有急案,需用闫中郎的流金演算。
她将他推开,闫知礼踌躇片刻,咬牙道:“令仪,信我,我有办法救你。”转头随军回了鸾仪卫。
多年后他想起这一幕,依旧痛楚得不能自已。他一生自负,瞧不起时运、人心、天命,以为凭着自己的无双筹算,总能力挽狂澜,扭转时局。那一天恰也是他收束了布在尼寺中的暗线,打算接杨令仪出寺,再将帝党暗探一网打尽的时候,却只晚了一步。
人总是回头看时,才发现当初所谓的前路无限,已是事事来不及。
(六)
在卫署中,他动用流金演算,厘清了高宗朝用在北境的军制陌刀总量、产地与大致去向,将陌刀在两京的留存数圈定,交由南北衙府军彻查。待从成山案牍中抬头时,已是天色昏黑。
他大梦初醒,踉跄着跑出门,骑马飞驰至丽景门外,却空空荡荡,四处不见佳人。
他发疯似地纵马天街,往尼寺奔去,却在坊门外看见浓烟滚滚直入云霄。
尼寺失火,禅院被焚,亭台池阁,尽为焦土。
他在尼寺外站了许久,直到一位老尼唤醒他,递给他一封纸笺。
他展开,信上是杨令仪的笔迹,谢他三年前南市救她于泥淖,又谢他春日桃李园帮她解围。
他想起从前她的话:“妾身曾经钟情于一位公子多年,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原来她当真心里有他,不是逢场作戏,不是一时兴起。是他做了薄情人,猜疑她,算计她,不敢开口说喜欢她。
少年不知春光好,虚掷年华。可惜蓦然回首时,千帆已过。
坊门前路人挤挤挨挨,都在看这难得的热闹。有人指点着那瘫坐在大火前,洛阳闻名的俊俏郎君,一贯冷面冷心,此时正掩袖痛哭,不知其所以。
(七)
十年倏忽而过。
则天皇帝武曌已登基六年,废酷吏,撤峻法,任人唯贤,朝政为之一新。
最黑暗的年代已快过去,鸾仪卫也再无存在必要,逐渐成了个有名无实的闲职。掌管鸾仪卫的钦天监太史令与“风”组统领李知容都因罪被调到了乾陵守墓,黑齿俊下落不明,卫署几空,仅剩一树槿花如旧。
闫氏一族,因族叔闫知微被突厥默啜所俘后,里通外敌,被抓回洛京车裂,闫氏也因此在朝中一蹶不振,煌煌大族,百年基业,由此树倒猢狲散。
但闫知礼竟还活着。
他仍旧每日去尼寺,大火之后,武皇下旨原址加盖新寺,赐金万两,大加增建,竟比从前更辉煌壮丽。
他从不跨入寺门,只是默然坐在车中,遥望那扇朱门,门内花木扶疏。
直到有一日,他正在宅中闲坐,忽听有人传报,言说天女尼寺清理后禅院,发现数册画作,画的尽是些山水,却是大火之前的禅院图景。
他外袍都没来得及换,飞似地跑出门,疾驰到尼寺,却听说那画悉数被一南市富商买走,那人却还没走远。
他望向坊门外,见一马车正慢悠悠驶出,绿角青丝绳,金车玉作轮。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没命策马疾驰,当街拦住那辆车,惊得两马相撞,行人闪避。
他也顾不上礼数,径直跳上车,掀开车帘——见里面坐着一老妇。
于是他讪讪放下车帘,在众人讥笑声中跳下车辕,却被车夫拽住了衣袖。
杨令仪抬了抬斗笠,扬起马鞭,朝他嫣然一笑:“闫公子,十载不见,依旧如此莽撞。”
车停在城南闫知礼的别院。两人形影不离地下了车,她又哎呀一声,要回车去拿画,被闫知礼一把扛起:
“不必,一模一样的画,闫某家中亦有。”
他们走过植满花木的前院,走进敞亮厅堂,在那里,四面粉墙上挂满了山水,全是他所画的昔日景象。
与当年留在寺中的画不同,这些画上,每一张里都有她。或弹琴,或赋诗,或靠在阑干上打盹。
“何时所画?”她抚摸着那些泛黄纸张,心里已有答案。
“当年,当时,当地。在尼寺内画一张,回宅中亦重画一张。这些画,才是闫某真心。”
他们在画室中拥吻,直至满室墨香。
番外篇至此告一段落!虐文作者写甜文真是人性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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