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25)

作者:魏无忌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曾经下死力气找过她,却不知她三年前就来了洛阳,不知多少次地和他擦肩而过,在闹市、在佛堂、在郊野、在宴上。

若是命运再残忍一些,说不定他们会在垂垂老矣时才相逢,或是就此再不见。那时大半生已错过,若是知晓了他一直在找她,从没忘了她,还不如不知晓。

然而,在她滚爬在泥水里的三年中,有人一直惦念着她。这念头让她槁木死灰的心陡然冒出新芽。

“我今日来时,等不及公主车驾,故费了些功夫。” 他轻描淡写,眼神却着意瞟着她。

李知容不答,只是拿了药膏来,用指腹蘸了,徐徐抹在他身上。

药膏微凉,两人却越涂越热。李崔巍垂着眼不看她,她也不做声,涂得心猿意马。直到药敷完,她又慢条斯理地取来干净绢布给他包扎,打结打得花样繁复。

李崔巍再也忍不住,抓着她手将她压在身下,银白发丝从额前垂下几缕,在她面颊上拂来拂去。李知容被扰得难受,就仰着头向前挪了挪,露出一片雪白脖颈。

李崔巍眼神一暗,李知容心里暗道不好,然而手腕还被抓着,堪称被动。李崔巍低头顺着唇一路吻下去,接着是锁骨、肩窝,和她左肩的莲花胎记。

房间内热气蒸腾,她像一尾搁浅的鱼一样喘息着,惦记着他身上的伤,要推开他,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何况李崔巍亡命徒一般地吻着她。

然而李崔巍在她脸颊边尝到一滴咸咸的泪,突然安静下来。

“为何流泪。” 抵着她额头,如两片落叶贴在一起。

“怕你死。”

她说的是真心话,说完又后悔。良辰美景,本是来谈风月的。他们本已默契地将未来撇去不提。

月光照进窗棂,洒下一地清霜。李崔巍紧紧将她拢在怀里,两人不说话,只是长久地拥抱着。

“今夜你来救我,我很欢喜。” 她手指绕着他银白发丝,小声说了一句。

“今夜你来,我也欢喜。” 他吻她手指,轻声回复。

“今天见你来时,我想起从前在越州时候,那时元月十五州府有灯会,阿翁忙着问诊,我常一人去看。那时最爱坐在桥头,看杂耍艺人与优伶在面前演戏,就像那些新巧美丽的玩意儿,都是为我准备的一般。我在桥头等着阿翁来一同看,可等到夜半人散尽,也无人来。”

“后来,阿翁亦不在了。”

“是故,我未曾想过今夜有人来救我。纵使无人来,我今夜亦能想办法出去。”

她在发着抖,咬牙抓着他衣襟,不肯再落一滴泪。

他像包蚕蛹一样将她包在被子里裹好,吻了吻她额头:

“今夜之事,明日我会彻查。日后千难万险,我自会陪着你。”

月上中天,李崔巍守着她沉沉睡去。

而此时在天女尼寺门前,坊门口停着一架牛车,安府君靠在车前,车边整整齐齐码着一排空酒壶。

今夜他失算了,用李知容的半个时辰换了与圣人的交易,他知道她会平安出来,却不知那个李太史会冒死去救他,亦不知此人竟能搬得动太平公主。

虽于全局无碍,但他在看见李崔巍抱着她出来的一瞬,心里霎时空得很。像幼时与伴当摔跤,他赢了比赛,对方却得了族中最漂亮女孩子的花。

他想着那双漂亮眼睛,将最后一壶酒掼碎在地上。

下一回仍然是甜甜的办公室恋情。

第28章 【二十五】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李太史

(一)

那夜李知容睡了三年来最为安稳的一觉,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竹帘外春莺啼叫。

李崔巍不在床上,若不是屋中陈设眼生,她甚至觉得昨夜种种是幻梦一场。

竹帘掀动,一个玉人神清气爽地走进来,玉人手里还拿着一碗粥,却是刚沐浴过、披散着头发、半敞着衣领的李太史。

见她圆睁着眼坐在床上发愣,李崔巍欣慰一笑:醒了?

接着十分不见外地将碗送到她嘴边,循循善诱:“手制的桂花羮,尝尝。”

李知容下意识地接过碗尝了几口,又下意识地点评一句:“尚可。桂花蜜不好,须用干桂花调上泉州的蜜柑。改日我教……” 说完才意识到现下是个什么情状,李崔巍已经笑吟吟地接过碗,几口喝完了剩下的粥,还空出手给她擦了擦嘴:“好,改日你教我。”

李知容想把头埋进被子里,可想想昨天一时冲动的是她自己,只好拿出鸾仪卫中郎将敢睡敢当的气魄,状似潇洒地拢起头发下床,却发现昨日的衣服早已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李太史倒是走得潇洒。” 李知容团着被子,横眉怒目地看着李崔巍。

李崔巍在认真观赏她的生动表情,半晌才站起去为她拿衣服,挑了件素色圆领袍扔给她,又故作守礼地转身掀帘出门。

“也不潇洒。昨夜容姑娘睡梦中也闹腾得很,又是哭,又是咬人,是故李某寅时便醒来,用凉水沐浴了一番。”

她麻利地爬起来两三下穿好了衣服,一边系衣带一边随口问他:“为何用凉……”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脸腾地红起来。

李崔巍在帘外,背转身装作看风景的样子:“自然是为了……败火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终于貌离神合地骑马出了门,今日不是休沐,因此还要去鸾仪卫当值。昨夜结了一个大案,人证物证已提到了大理寺等候三司会审✻,然而此案牵涉到太平公主与许多宫禁机要,一不小心便会牵连甚广,需要提起精神细细筛查。

他们都默契地不提昨夜的事。她隐约猜到,李崔巍大略是已知道了在他走后两年,发生在会稽大禹庙内那件惨案的原委。然而,李旦又曾与他是同门,且救过他的命。

他知李旦是她的仇人么,若是知道,他对此是何打算,若是不知,又该不该让他知晓?

不是不问,她只是怕一旦问出口,就再也不能回头。

圣人擅自出宫是大罪,近日武太后正有废帝新立的念头,只是苦于几个武姓叔侄都是朽木,不像李家儿郎个个芝兰玉树,坏也坏得有理有据。

若是她去告发,不怕武太后找不出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李旦贬到比他皇兄更远的地方,但只怕她到时也会玉石俱碎。

纵使她能蚍蜉撼树,借着强权重器将李旦拉入深渊,埋伏在朝野的帝党也不会放过她。

更何况,此案还牵连到太平公主,武太后断不会像其他皇室谋逆案一般,甩手让他们去借题发挥。

鸾仪卫是武太后豺狗,好用是次要,首要是听话。

她需要等待,等待一个时机,能让她堂堂正正地为阿翁雪冤,将仇人正法,还要找到生死不明的王将军,在那之前,她得先活着。

(二)

鸾仪卫所内露天摊着一块硕大麻布,上面整齐排列着摩睺罗伽案收集来的证物,只有数段麻绳、几件血衣和帕子,还有一块与之前所见样式相同的拓片,上面整齐拓着朱红的陀罗尼文的摩睺罗伽字样。

院内,黑齿俊和无闻、无音正在翻检清点证物,就连成日里神出鬼没的“山”组统领崔玄逸也到场,拿着一块帕子仔细端详。

“发现时,证人皆被绑在天女尼寺中,因吸入了迷香,都未醒来。麻绳式样南市常见,血衣是从证人身上替换下来的,多是麻绳勒伤,并无其他外伤。”

李知容接过麻绳观察断处的刀口,崔玄逸则将帕子递给李崔巍:“这些帕子原是用于塞在证人口中令其噤声,上面浸过迷香。”

李崔巍拿起闻了闻:“与我此前在春九娘处闻到的是一种,像是……蜀地的迷药,搀了阿芙蓉,且用量不小。”✻

众人都看向无音。几人中唯有她最擅制毒,且故乡在南诏国,于蜀地风物更为熟悉。

她摇摇头:“蜀地以阿芙蓉制迷香者古已有之,只是原料难得,多是由吐蕃和南诏经山路运过来,唯有两京权贵之家才用得起,因此供应不多。但这批迷香用料甚费,若不是有豪富之家出资买下了今年的大批存货,便是……”

“便是有人特开了新商路,直接从吐蕃经南诏国,运了阿芙蓉进京。” 李知容接过她的话,只因她想起安府君那日在宴上,说自己经营蜀地生意。

她清楚地知道,她与安府君和丰都市的关系亦需好好整理一番。但她是狐族这件事,却从未告与李崔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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