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智善察,有见微知著之才;待人冰冷,纵是笑时,亦犹如三月春寒复至,令人心生惶惑。骗起她时更是信手拈来,似信手逗弄一只小猫。
无论怎么说,都是不怎么可信的。
然而那一摊子血却在怀璧眼前挥之不去。凛凛霜辉下那一滩子赤红赤红的血。
怀璧没有将手臂抽出来,抬眸迎向他,良久,轻轻翕动唇角,说了一句:“来吧。”
溶月和瓦当早将所需一切准备停当。室内加了烛火,一片煌煌。准备好后,苏晏将瓦当赶了出去,只剩溶月侍候床前。
双剪一开一合,轻轻撕开肩头衣料。那支箭是自背后/射/入的,箭杆已被锯去。
怀璧趴在床上,感觉到一丝冰凉漫过自己肩头,不知是剪刀背,还是苏晏的手指。
衣衫一点一点被剪开,伤口与衣衫连接的有些地方已然凝结,饶是苏晏尽可能手下放轻,还是能感觉到她肩头微微动了一动。眸色微沉,被烛火照出盈盈光芒,仿佛亦动了一动。
怀璧感觉到他的手微微一滞,略有些刻意地笑了一笑,道:“不用畏手畏脚,我不怕疼……”闭了闭眼又此地无银地补了一句:“方才是姿势不对,我现下趴好了,大人动手吧。”
苏晏垂了眼,怔怔对着那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复动起了手。
怀璧轻轻笑了笑:“苏大人方才还说自己力气比女子大,能拔的利索些,现下这样掣手掣脚,倒不如换了溶月姐姐来,我还少疼一会。”
苏晏剪着她伤口的手顿了顿,沉声回了句:“少说话,省点力气。”血染的衣衫如覆在零落碎花上的尘土被拂开,露出掩映在其中洁白的梅瓣,可那梅瓣上却隐约可见雨打风吹的痕迹。就在这新鲜的伤口旁边,还有数道或点或条状伤痕。疤痕虬结,似褪了色的老树枝干。
苏晏呼吸微微一滞。
怀璧压根未把苏晏的话放在心上,又轻笑着开了口:“苏大人快动手吧。我不怕疼。这样的伤,早习惯了。”口气十分轻松,苏晏的呼吸却渐渐变得沉重。
她脊背消瘦,肩膀薄的仿佛一只手就能握起。分明一副少女的骨架,却跌跌撞撞将自己撞出了男儿的坚硬。身陷囹圄时,她便在那四方桎梏中咬紧牙关,别的没有时,她就拿这样一副身躯硬生生去承受、去撞开枷锁。昔日在他家,她亦低过头、服过软、说过不少软话,然而说到底,那骨子里却尽是一腔不屈不挠。
不屈不挠到了今日。
换了别人,当日是否会选择逢迎他、安心在他的庇护下度日?
苏晏捏了捏手,良久,抬起眼皮,自溶月手中接过浸了药的布,为她处理伤口的边缘。
这一回,依她所言,他下手重了许多。似带着几分怒气,有意要让她痛,好长长教训。
然而无论他手下或轻或重,怀璧都不再开口。后颈上的碎发渐渐糯湿,苏晏将细布丢回盆中,下意识抬手轻轻将那碎发往上捋了一捋。
怀璧的身子微微一僵。
背上的血迹已然擦拭干净,伤口也经了简单的处理。昏黄的烛火投在她肩胛骨上,为那有些突出的肩骨镀了一层温暖的光影,合着伤口附近的鲜红,直似一枚血玉。
再往下,剪碎的衣衫下露出若隐若现的一截白,层层缠绕着。
苏晏一直有意不把目光往那上面放。
六年前的少女身材干瘦,除了那两个环髻,看不出多少女子独特的影子。如今虽男装着身,亦簪发于顶,却……
苏晏感觉到心头一股热意慢慢翻上,勉强压了压,忽然低下身,凑到她耳边,轻轻一笑,道:“顾将军,大盛礼仪,女子这般被人看了身子,是要委身那人的……”
怀璧整个人一愣。
却于这分神的瞬见,忽觉肩头一阵足将人撕碎的剧痛传来。待她反应过来时,一枚箭簇已“哐当”一声,落在身旁的铜盆里——苏晏他方才那话……原来是为了转移她注意力……
怀璧支持了一个晚上的体力顷刻涣散,眼前浅黄光晕渐渐交融,会成一片模糊。
在这模糊之中,怀璧觉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轻轻唤了两声“阿璧,阿璧”。
第36章
“阿璧,阿璧起来了,阿爹做了烩羊肉,你闻,多香!”妇人的手轻轻拍在怀璧身上。怀璧本只打算在床上歪一下,没想到就那么歪睡着了。
睁着惺忪的睡眼起来,鼻尖果然一股香煞人的肉香。
可那是她养大的小羊,就这么被爹爹宰杀了。怀璧方才就是为这事生着闷气,只是生着生着却睡了过去。
阿爹的烩羊肉在整个镇上都是一绝。
在还不会放羊的年纪,怀璧每回都大块朵颐,连手指都嘬干净,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可现下……
羊肉再香,阿爹也是不对的!
怀璧半支着身子嗅了一下,立刻赌气般的躺了回去。
躺了片刻,又拿双手按住了鼻子。
闻不见闻不见,闻不见就不会受诱惑。
坐在床边的妇人一笑。朝在门边捧着碗肉、探了个头的大汉轻轻摆了摆手。
大汉缩了回去,自另一只铜盆中拿起一根烤的金黄锃亮的羊腿,递给跟前的男孩:“儿子,靠你了!”
男孩一只手还握着个木制的傀儡娃娃,乖巧地点了点头:“阿爹放心。”举着那羊腿进了屋。
“阿娘,妹妹怎么还在睡?”男孩故意高声道:“妹妹睡着,那这羊腿就我吃了!方才阿爹已经吃掉了一根,这一根我本想让给妹妹,她不起来,我就自己吃了!”
怀璧从床上一坐而起:“阿爹怎么这样!他杀我小羊,还偷吃我羊腿!”素来家中烹羊,都会单留两条羊腿烤着吃,兄妹俩一人一根。
男孩作出一副不解的表情:“可是,那是你自己说不要吃的啊!”
“我……”怀璧望着男孩手中金黄的羊腿,艰难地转开眼,因尽量不让那香气侵入鼻中,说话变得瓮声瓮气:“那……那也是他杀我羊在先!我养了这么久的羊,就被他杀了!”衬着她汹汹气势,显得有些好笑。
妇人抚着她的后脑,笑道:“可是羊儿养来本就是吃的呀。”
“阿娘你怎么也这么说!”怀璧不满道:“那也是一条命,和我们一样!刀割在我的小羊身上,定然痛的要死!”
大汉趁机捧着盛满羊肉的铜盆进来,将铜盆往桌上一放,拊掌笑道:“没错!我们阿璧晓得怜悯众生了,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智慧,真不得了!”
屋内刹那盈满那羊肉的香气。怀璧眼角余光瞥见哥哥手中举着的羊腿,和桌面上铜盆里的羊肉,吞了吞口水。
大汉连忙道:“生气生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吃饱了再生阿爹的气……阿爹一会陪你去给那些小羊赔不是……”
“如晦。”妇人见他嬉皮笑脸地和着稀泥,忍不住嗔怪了一声。转头见怀璧眸中透着灼灼的渴望之光,却强迫自己转过脸,道:“阿璧乖,吃点东西,你若是一点都不吃,那羊儿不是白死了……”
这句话却是一下子说动了怀璧。怀璧转过头,仰面看着阿娘,晶亮的眼底盈盈似有泪点。
妇人忙朝男孩使个眼色。男孩立刻会意,将手中的羊腿递过来:“妹妹吃一口,别让那小羊儿白死了……”
怀璧抬眼看着自己的兄长,小手捏了捏,好半晌,终于在那最厚实的羊腿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
真香啊……
大汉见她终于肯吃东西,松了口气,拖了张凳子,坐到床边,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怀璧一转头避过,往阿娘怀中钻。
大汉的手尴尬抬在半空,一转头,将就着似的在儿子头上捏了一把:“害,咱们爷儿俩费这么大半天工夫,还不过你娘一句话!”
怀璧从娘的怀中偷偷拿眼瞄了爹爹一眼。
见着他叹气的样子,心中微微动了动,然而一转念,又狠心别过去——不能这么容易原谅他!
一口羊肉在齿间嚼了两下,很快滚入腹中。怀璧确实有些饿了。
吃完这一口,怀璧又忍不住眼巴巴地盯住了哥哥手里的羊腿。
男孩连忙将羊腿递过来。怀璧却转过头:“哥哥你吃吧。阿爹吃了我的,这一个……是你的。”说着,却抵不住本能的召唤,下意识吞了吞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