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家定然认为是他老糊涂了,对吗?因为醉酒而让人随便摸走那般重要的麒麟符之人,是不可信的。”怀璧轻哂一声,略略沉吟,问:“在这段时间除了左师,还有谁进过图库?右师被杀,大理寺定然要查案子,大理寺的陈阁老恐怕进去过,对吗?”
“对。”苏晏眼底露出点欣赏,道:“亦不是没人怀疑过这点。但很快,大理寺呈上虞远通敌的信件,便没有人再纠结大理寺是否进入过天枢阁图库一事了……那信中虞远措辞谄媚,昭昭写着要献图给漠北的蒙图鲁王子……”
“信件可以伪造。”怀璧道。
“但那些信并非伪造。只因……”苏晏缓缓道:“昭阳公主出面证实了那些信确实出自虞远之手。昭阳公主与虞远一同长大,情同兄妹,举朝之中无人比她更了解虞远……”
“又是昭阳公主?”怀璧皱起眉头,脱口问:“她既与虞远青梅竹马,为何要陷害他?”
苏晏伤中仍不忘好整以暇地一笑,挑了挑眉,“你怎么就断定她是陷害?”如顽童见了裂缝的匣子,忍不住伸杵子将那缝戳地更大些。
他知道她为什么来的京城。但到目下为止,她从未主动提过虞远。都是他抛一个话头,甚至大胆说一些见解,她嗯嗯啊啊地接着。
她待人一身防备,恨不得周身罩上一层铁板,有时候甚至不惜恶形恶状、亮出爪牙将人逼退。总以为自己藏得是天衣无缝,殊不知随意的言行间早已是漏洞百出,似一间四面串风的茅草屋。
让人不免因她那欲盖弥彰的认真劲生出几分逗弄的兴趣。
怀璧愣了愣,有一会才吞吞吐吐回:“不、不是你说的么?你说虞远是被冤枉的。”
苏晏也不拆穿她,轻轻一笑:“你就这么相信我?”
话已赶到了这个份上,怀璧还能如何应答,沉默片刻,闷闷“嗯”了一声。
饶是这声“嗯”字九分敷衍一分模棱两可的真意,苏晏仍觉心头似被暖气蒸了一下,浑身舒泰,窗外的大雪和前半夜雪中的奔波仿佛已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唇角不觉向上弯出一点弧度。
怀璧硬着头皮应完,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盘桓,接着先前的疑虑,问:“虞远与这位昭阳公主感情生隙、反目成仇了?”
反目吗?他也说不上这两人算不算得上反目。
苏晏眸光望着车帷,黑暗中看不清什么,只是一片茫茫的白变成了一片茫茫的黑。沉吟好一会,瓷片般的声音才徐徐划过怀璧耳际,不答反问:“你知道同兴元年……死了多少人吗?”
他话音方落,只听着一声勒马之声,瓦当的破锣大嗓盖过呼号风声:“少爷,顾将军,我们到了。”
怀璧从苏晏腿上起身,苏晏伸手扶了她一把,手搭在她细瘦胳膊上。她抬眸快速自他脸上掠过,垂下眼,将身子从他手下让出来。
掀开帘子,怀璧当先从车上跳下来。抬眼的一瞬,看见石阶上的人,愣了一愣。
“江……溶月姑娘,你怎么来了?”怀璧拾级而上,走到她面前,舔了舔唇,问。“江”字出口,瞥见她微蹙的眉头,立刻改了口。
江春桃已是隔世之人,她不愿再提,怀璧便不提。
溶月看见洞穿她右肩的那根箭,眼底惊愕微现,继而是心疼,最后却垂下眼眸,淡淡道:“苏大人让我请大夫来,我带来了。”
大夫?
怀璧回头,苏晏已然从车上下来,落落立于阶前。一身白衣已让鲜血染的斑斑勃勃,然而夜雪之下,却现出几分雨打海棠的凌虐之美。
苏晏去时就她请了大夫,便知道她会受伤,还是自己会受伤?
是以备不时之需?还是有置之死地的打算?
怀璧扫过他平淡从容的眉眼,看不出丝毫端倪。
苏晏的伤势已经怀璧简单处理,大夫看过,称并不凶险,开了几服药,嘱咐了句夜间不要受寒,免得高热并发,便来看怀璧。
怀璧行军多年,身上大小伤痕无数,早已成了个惯会捣鼓野狐禅的赤脚郎中。眼下这伤她清楚,乍看吓人,然而位置并不凶险。
要治的话,首要第一件事,便是割开衣裳拔箭。
不行。
伤处在肩头,离胸/部只有寸许,要万无一失地把那箭□□,还不能让人发现女子身份,着实不太容易。
大夫走到床前,欲躬身查看怀璧伤处,怀璧正想着怎么避过,已自榻上整好衣襟起身的苏晏忽然道:“先生为顾将军开几副止血的药便是,顾将军身有隐疾,不便外人窥视……”
“但那箭……”
苏晏道:“我来。先生放心,我自幼患病,闲时学过一些岐黄之术,虽不及先生,但如先生所言,此箭位置并不凶险。先生指点一二,料来并不太难。”拱一拱手又道:“不过还请先生在外间相候,如若有甚异变,只好请先生再麻烦一回。”
怀璧听他前半句话,先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听到那句“我来”,一颗心刹那提到了嗓子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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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苏晏与她同样在朝为官,让他知道自己女儿身,比一个不知来历的大夫还糟糕。
怀璧支着身子,咬了咬唇,道:“你也……出去……”
“我出去,谁为你拔箭?”
怀璧眸光扫向溶月,正要指她,苏晏却移身过来,先她一步开了口:“她是女子,又不会功夫,力气小……你要多吃不少苦头……”他眸色定定,清致淡然的眼底竟被火光照出几分不容拒绝。
怀璧垂下眼:“没事,我吃得了。”
说话间他已站到近前,宽大的身形将灯烛遮住,亦遮住身后的旁人。在他遮出来的这片半明半晦天地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垂下头,脸离她只有半寸之距,她下意识往后让了一让,他跟着追过来,轻而温热的鼻息掠过她耳际:“这么躲,是怕我发现什么?”
怀璧心头一跳。
方才苏晏忽然同大夫提及隐疾之时她就已生出惊疑,这么一会,惊疑已如那拉开的弓弦,绷到了极致。
然而极致之后反是渐渐的沉定。
猜度着苏晏目下的所知所晓,怀璧捏了捏手心,仰目道:“苏大人不是才和大夫说过么,本将有隐疾。”
什么样的隐疾生在肩头?
这样的借口几乎是纸糊的,都不用戳,风刮一刮就破了。
可这纸糊的借口却是苏晏自己抛出来搪塞大夫的,他自己没有道理扇自己巴掌。
苏晏就算猜到她是女儿身又如何,过了今晚,谁都别想再近她的身。
无论她是何时露了马脚,苏晏为人小心,若不得实证,断不会贸然捅破这层窗纸。
就算到了最坏的时候,也不过是鱼死网破罢了。
想着,怀璧咬了咬牙。然而下一瞬,却觉他衣袖拂过自己身前,抓住了自己小臂,未与她争辩,只淡淡说出一句:“我知道。”
因为受了风,他的声音沉而微哑。一句轻飘飘的“我知道”之后又跟了两个字“信我……”
这两个字却十分郑重,说时鸦羽般的睫毛缓缓垂下来,像关上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后关着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人。
怀璧忽然想起方才苏晏下车时,明月照出的一滩血。
夜色泠泠如刀,剖开一颗丹心,而那血,就是心剖开的痕迹。
燕归楼中的那节素布,此刻的“隐疾”,怀璧几乎可以确信,他已然知晓了自己的女儿身份。
信他吗?
虞远信昭阳最后绝望自戕于鸣风山;采石镇老小信了她顾家人以致全村被屠……“信”这一字,左“人”又“言”,何其简单,一个人不用做什么,只要开口,便可妄而谈之。
可又是何其艰难。不要求多少实迹,没有任何保障,只是空口,单凭两人间莫名其妙的感觉。
但人和人之间的交往不就是如此?
怀璧微垂双眸,眼前浮动苏晏过往的、少年时代的恶形恶状,和这些时日来常常露出的略带一丝狡黠之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