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一笑,一阵疾风似地踅出屋,又踅回来,手中赫然一条更大的羊腿骨,上面缀着金灿灿的、结实饱满的肉,献宝似的递到怀璧跟前:“阿爹怎么会抢阿璧的羊腿呢!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阿爹都要留给阿璧!”
怀璧仍不想这么轻易原谅他,然而望着那喷香的烤羊腿,咬了咬唇,还是一劈手夺了过来。
大汉从胡龇中绽开一个大笑。
怀璧啃着那羊腿,脑中却仍盘着许多困惑,仰头问:“阿娘,你说小羊要是知道我们养大了他,只是为了吃他,他会不会很难过?”
妇人未答,将目光投向自己丈夫,寻常这种问题怀璧都是缠着大汉“阿爹”前“阿爹”后问的。
大汉见怀璧眼中透出落寞,咧嘴一笑,眼看又要开始和稀泥。妇人却拿眼梢瞪他一眼。她知道怀璧早慧,素来主张莫以孩童言语诓骗她。
大汉微微一顿,许久,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若有所思,郑重道:“会。但它若知自己不为人食,便会落入山中野兽之口,便不会了。”
“它若不为家畜,只能流落山间。你不杀它,它也一样会被虎狼咬死。”
“要么安居家宅,过几年平淡安稳日子;要么流落山间,朝不保夕,可能一个低头吃草的瞬间,就被野狼咬破喉管……阿璧,是你的话,你会怎么选?”
“阿璧,其实世间生灵莫不如此,一心寻求庇护的,不过落为人食。要想不为人食,只能像山中野兽一样饱一餐、饿一顿,时时警醒,躲着比你强大的恶兽,或扑上去与之拼命。”
“要当个野兽,就要像野兽一样强大,忍受野兽的痛苦。”
“……”
“……”
“……”
“阿璧,是你,你怎么选?”
怀璧从梦中惊醒,天边仍是一片墨色,自那扇轩窗望过去,可以望见一颗明亮的启明星。屋内有淡淡的月光洒入,破晓前半蓝半灰的一点浅浅的亮似冷兵器的光。
头顶的帐子是浅青色的,帐帘边挂着的两支勾子似竹节,此外别无一点装饰。
整间屋子十分清简,书案上除了必要的文房之物,一片坚壁清野。
如他的人一般。
这是苏晏的寝房。
初醒的混沌渐渐散去,怀璧的五感慢慢回到身上。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前还坐着一个人,头微微垂着。
而自己的手,正被他握在手心。
心头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慢慢浮上来,许是为这种感觉所催动,肩头的疼痛渐渐复苏。
昨夜的一切在眼前炸开。
包括苏晏那句“是要委身那人的”。
怀璧轻轻抽了抽手。
然而这轻微的动作却惊醒了他,那人抬起头,半明半晦的夜色下眸子亮若星子,大概因为失血,脸色更白了,显得这星子尤其熠熠,饶是刚从浅憩中醒来,亦不减半分。
“醒了?”苏晏轻声道:“还痛吗?”上前为她牵了牵滑到腿边的被子。
怀璧下意识抽了抽腿,他手下略略顿了顿,将被子凌空盖到她腰记,未触及她衣衫半分。又坐回到床前的圈椅中。
怀璧低下头,发现自己衣衫已换了一新,单薄中衣下,肩头胸部细细缠了几层布,却不是原先的缚带。
面色霎然一红,倏忽抬目望他。
他似已觉出她心中所想,星目徐徐弯起,道:“下官身家清白、尚未婚配,与将军正是适龄,将军愿意,可随时择期婚配。”
“你……”怀璧双目圆瞪,两颊的红漫入眼底,因一时情急,连咳数声,自那咳嗽中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苏清河,我杀了你……”
苏晏忙自一旁取过一杯水,欲扶着她肩给她喂下,被她一手拂开,方无奈一叹,道:“跟你开个玩笑而已……我只是为你拔了箭,衣衫是溶月为你换的,药也是她上的……”
怀璧愣了愣,欲除之而后快的手停了下来。
溶月?
是了,刑部好几个值夜小吏,哪个腿脚不比她快,怎么单单让她去请大夫来。
苏晏原来连伤口为她更衣这点都想到了。才挑了她过来。
怀璧侧目望他,方才昏睡中被他握着手时的那一点暖意后知后觉地爬上来。低头见那瓷杯已送到嘴边,就手饮下一口。
水还是温的。他大抵没眯多一会。
怀璧垂目,干涸喉咙初经温水润过,一时还哑着:“谢谢。”半晌,自这沉沉寂静之中,她挤出两字。
这两个字自那瓶臭墨泼下来时她就应当说,然那时或觉不忿、或有些不屑、或还带着些犹疑,她没有开口。
此刻提及,却已是有些过于轻飘飘的。
“谢”之一字,太轻时提无人在意,太重时提又显得多余。交情浅时提流于客套,交情重时提却又反而生分。
他们此刻这般,应当是前两者中的后者,后两者中的……
怀璧眼皮子轻轻动了动。
苏晏道:“客气了。”笑了笑,将瓷杯放回案上,像只是迎来送往的一件小事。
怀璧默了片刻,方又开口:“你是何时知道……我是女子的?”
何时?
苏晏又是一笑,眼底坦荡似一泓清泉:“那晚醉酒,将军自己说的……将军还说,盼着早日卸甲,觅一位如意郎君……将军还还说,下官长得不错,可为人选……将军还还还说……”
“闭嘴!”怀璧恼羞怒喝。
苏晏乖乖闭嘴。
星眸却仍是微弯,似有无尽荒唐的话自那双笑眼中流出。
怀璧知道苏晏不想说时,从他嘴里撬不出半个字的真话。
算了,此刻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有太多的事比她的女子身份重要。
而这太多的事却不包括……
“再睡会吧,天还早。”苏晏道。
怀璧看着他高大的身子歪在床前看起来有些窄小的圈椅中,令不知是他,还是那圈椅,都显得有点委屈。
“你一直没睡?”怀璧舔了舔唇,垂下眼,明知顾问了一句。
苏晏轻松笑笑:“谁说的,一料理完你我就睡着了,你一动,我才醒。”见她垂着眼皮,又补了句:“我时常这么打盹,台院年关时各方案子很多,我习惯了,睡的很舒服。”
话说的轻松,可眼下却一片醒目的深青色,在苍白的丝毫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也令他的话变得丝毫没有说服力,更有几分欲盖弥彰之味。
方才他倾身过来为他盖被子,她其实是注意到了的。
而且那圈椅对寻常人来说尚可,但对于苏晏来说着实有点矮。一条腿远远抻着,另一条微屈,不知换过几回。
身前的伤口虽不凶险,但流了不少血。他一介文人,体质又是出了名的废柴。不用点灯,怀璧也能想象出他此刻有多憔悴。
“……你要是想少折腾我些,就赶紧睡,也让我再眯一会。”苏晏见她一直不吭声,又笑着添了句,当下仰面阖眼,做假寐状。
良久,怀璧忽然伸手拍拍身边床里侧的空位,低声道:“上来睡吧。”眼皮仍垂着,眸光不知落在何处。说完嘴唇便抿成了一条直线。
苏晏立刻睁眼,眼底星光微动,然而一入目却是她这般抿着唇、不甘不愿的模样,笑了笑:“不折腾了,床不大,你我都有伤,别碰到彼此……”
话未落,怀璧却霍然抬目,似一腔耐心已然耗尽,带着点命令的口气道:“上来。”
苏晏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须臾,乖乖脱履上床。
怀璧往里面让了让,把外边让给他。苏晏的床不大,勉强可以容下两人,躺下不久,他就感觉到一点一点的热意轩墨落在白纸上般徐徐浸透他的左臂。他左臂放的很直,甚至有些过于直。贴着手臂的那片衣衫慢慢汗湿。
屋中有浓重的血气和药香,照说应当闻不见什么别的味道。
苏晏却觉得鼻尖萦绕不去一丝清冽,隐约似白梅香。
五感在此刻被放地很大,倒真睡不着了。心底轻轻苦笑一声。
“你方才做梦了?”于是没话找话。
怀璧“嗯?”了一声。
苏晏笑道,“梦中攥着我的手,还咬了一口。喏,你看……”嗓子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喑哑,说着抬起小臂,举到她跟前,浅浅月色下,果真赫然一道齿印,隐约还有血迹。
她有虎牙,力气又不小,咬起人来那是真疼。初被段青林捡回家时她为了逃出去咬了段府管家,那管家彼时已年逾四十,却跟一个小孩子记仇记了十多年。每回怀璧一上门,他都恨不得丢一节磨牙骨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