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3)

可她却生在了这。这钢筋的丛林,这尘土的深海。

她觉得她的灵魂被困在了这副该死的躯体里。

她多想脱离这躯体,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她本该到更广阔的天地去的。像扶摇而上九万里纵情青空的大鹏,像遨游海洋翻搅海浪的巨兽。

而现在,她只能被束缚在她的躯体里。她这丑陋的躯体啊,她不讨人喜欢的黑而肥胖的躯体。想到这,她不禁落下泪来。

就因为这躯体,有多少人人都应得的东西成了她的奢望。

其余的她都不奢求了,现在她只希望有个能认同她的人,让她不要再遭到今晚放学时受到的耻辱。

班上的文艺委员晚上放学和她在同一个车站等车,每天放学她俩都一起出校门,一起走去车站。文委是个身材娇小长得白白净净的女孩子,除了同桌,文委算是班上唯一的她认为可以算作朋友的人了。可今天,她在班上仅有的两个朋友都背叛了她。

今天班上有个和文委关系很不错的男孩过生日,文委送了他一个传说有丰胸功效的木瓜当生日礼物,放学路上文委把这事当做笑话讲给她听,她说,那等你过生日他是不是得送你块玉了。文委很奇怪地问她为什么,她说诗经里不是有一句“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吗。

说完,她隐隐有些得意,因为她说这些原是有些卖弄的意思的。没想到文委对她的回应竟是一句质疑的“有吗?”,质疑后居然还指着她大声地问走在不远处的语文课代表,也就是她的同桌:“哎,她说《诗经》里有一句什么玩意木瓜什么琼什么玉的,你知道吗?”

同桌忙着和好朋友说话,随口就说不知道我没听说过。那之后,文委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可她却在文委的眼神里看到了轻视,她们都认为她这可怜的差生在乱说,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和背叛。她从三年前就开始一篇一篇地读诗经,其中的很多篇目她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难识的字她都认识,难写的字她也都能一笔不错地写下来。这是她仅有的骄傲。而被她当做朋友的人们却轻视她,把她的骄傲当成烂泥,随随便便往她的骄傲上啐了一口浓痰。她只是学习不好,她只是长的丑,并不是完全的一无是处啊,那群什么都不懂的自以为是的人凭什么这样践踏她!

啊啊,懂她的人啊,理解她的人啊,能够认同她的人啊,要到何时才能出现!

她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压抑的呜咽声从她喉咙逸出来,周围的人都回头用各样的眼神窥视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何求!

啊啊,这该死的躯体,这该死的世界!

☆、四

立冬之后,还未下雪的那段日子,总让她有种秋季尚未离开的错觉。

她走在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粉红石砖的地面还留有秋天的遗物。落叶被\干燥的空气吸走了最后一点儿魂魄,蜷成一条又肥又长的蠕虫,高耸的叶脉是蠕虫身上的一节一节的圈,泛着灰蒙蒙的褐色。她用力跨一步,刚好把那枯脆的蠕虫踩在脚底下。脚下的声音不太好形容,像是“嘎吱”,又像是“哗啦”或是“沙沙”,她能感觉到那黄褐色蠕虫在她脚心下面被碾碎,碎成粉末,碎成灰尘,很快就会被风扬起来,和污浊的空气一起被人从鼻腔吸入到身体里。

抬脚再往前迈步,枯叶碎在一堆,几点被鞋底粘走的碎片随着她流亡到更远的地方。

地上还有真正的虫的死尸,秋天时还神气地飞得满天,现在成了黑黢僵硬的一小团,纤细短小的足蜷曲着向着天,原本向着天的翅展开贴着地。她曾在盛夏打死过一只虫,它硕大的腹部在书与墙面间爆裂,满墙满书的黄绿黏液。那时她想,必定是因为白的墙面反射了明亮的灯光,那虫才被吸引过去。那虫虽渺小且面目可憎,却有对光明的渴盼和执着,她呢,一样的面目可憎和微不足道,却不知道自己在追求着什么。

她还不如一只虫。

或者说,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愿望和梦想是什么,而是无论那些梦是什么,她这一生都再不可能追逐到了。

回了家,她妈妈从厨房出来,端了碗用筷子夹了块刚炖好的肉喂给她,问她好不好吃。肉很酥软,肉皮还在,皮和瘦肉中间夹着一层薄薄的白肉,整块吃下去油腻腻的,还有点香。她点头说好吃,妈妈说:“你先去学习吧,一会儿饭好了就吃饭。”

她心里立刻生了一种烦倦的抗拒,语气不自觉冲了起来:“不想学,我刚补课回来还学!”

她妈妈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印花的白瓷碗在桌上重重一搁,“你都高三了,我给你花那么多钱上学你就这么回报我是吧!”

“又不是我让你花钱把我送那去的,我倒希望你别管我让我考到哪就上哪个高中!至少那也是我该去的地方,同学跟我都是一个水平,不像现在变成异类!”

她甩下外衣进了屋,重重摔上房门。门外妈妈没再和她说什么,她坐在床边上,想着刚才自己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委屈。何苦把她送到这么一个不适合她的学校,何苦要让她混在异族的种群里,若仅是这样也就罢了,何苦又逼她学她厌烦的东西抛弃的真正爱着的,何苦让她永远地失去了追逐梦想的机会。

她原本不是这样的性格,她也曾是个开朗的孩子啊,而在错误的群体里,她一日比一日自卑,一日比一日忧郁闭塞,一日比一日孤独。

孤独。她看到一篇文章,说孤独是一种兽性,无论是从字形来说,抑或是从行为来说。越低等的动物越是合群,比如成群的鱼虾,比如一来就如密集雨点的蝗虫,而越高等的动物就越是孤独。这么说,她就比班上的其他人更加高等了?别自欺欺人了。

她不善言语,也不爱言语,但她也时常希望有人能够懂她欣赏她,喜欢她喜欢的,能够和她说说话。刚上高中时偶尔会有同学来和她搭话,可她是个不擅长表达的人,也是个无趣的人,她虽然尽力回应,却不知道要和他们聊些什么,时间长了几乎不会有人和她说话了。

文委有一次和她一起等车的时候说,男孩子一定不会喜欢学习特别差的女生,学习差长得又丑就更糟糕了。她想文委是无意说的,但看看长相清秀学习又好的文委,再想想成绩次次倒数又肥又黑的自己……从那以后,她更不愿意和班上的人说话了。她渐渐觉得同学都讨厌自己,和别人的目光相触时,她能看见他们眼中的鄙夷,同学们聚在一起哄笑,她也老是疑心他们是在笑话自己。

坐在屋里,隔着门,她听见门外炒菜的声音还在响。刚才对妈妈说那些话,妈妈会伤心的吧。她不是第一次对妈妈说这样的话了,每次她这样说,妈妈都不会反驳训斥她,只是吸一口气张张嘴然后语塞。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有种报复的快感,让她走到今天这境地的人心里不好过些,她的心里也就好过了一些。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愧疚。她拿了作业本走出房间,到露天阳台去,作业本放在阳台的椅子上。她知道妈妈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好,也知道造成她的今天的人不是她妈妈,但究竟是谁让她陷入到现在的境地的呢,难道是她自己吗,是吗!

不,不是她,至少不全是她。她不愿意去责备自己,她宁可把过错推到她所处的环境上,宁可怨恨她的妈妈,迁怒她的妈妈。

迁怒,就是迁怒,她站在二十六层楼的露天阳台猛然明白过来,她一直以来都在迁怒于自己的父母。她用言语的刀子一遍一遍刺向她的父母,看他们身上被开出血洞却强忍着假装没事,她同时也鲜血淋漓却笑说自己是胜利者,让她不好过的人受到了惩罚。

迁怒,她把该给谁的怒迁给了谁。

她扶着栏杆往下望,除了她家公寓区的几栋楼,周围再没有超过二十层的楼房了。从住进这起,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露天阳台。从阳台上,她能看见近处远处楼房灰黑的棺材盖似的房顶,和蜿蜒成一条灰白曲线的公路。到了晚上,万家灯火时,公路旁两排路灯也亮起,好像小时候她在英文课本里看见milkway后好奇查到的Milky Way——幻想中闪烁的银河,银河中还有流萤来来往往流成另一条银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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