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幢和她住的公寓楼一样的三十层公寓楼离她很近,近得好像系一根长绳就能爬过去。她看向那幢楼,往上看,再往下看,只觉那楼越往下越窄,像个锥子,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砸坏旁边的矮楼。一阵眩晕,她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了。
高处不胜寒,她忽地又想起这一句。
嘶,真冷,冬天不能在外面读书了。她拿起椅子上的作业本,拉开玻璃门进了室内。
☆、终
12月31日,晴。
这年的最后一天,天气意外的好,几天来都灰蒙蒙的天空在她拉开窗帘的瞬间显出和她窗帘颜色一样通透的湛蓝,连阻隔的云都不见。
若天空有边界,若她是鸟儿,她一定能穿破这苍穹,一直向上飞,飞至边境,立在那玻璃般薄而透明的天空界限上,看绵软的云层在脚下翻涌游移,看深蓝的汪洋凝成一片沉静的湖,看山林聚成雕花的翡翠。
新年的前一天,她偶尔仰头望望天空,自己和天空好像成了一体的,她融在这自然里,连寒冷都不再感觉得到了。
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学校都会组织各班举行新年联欢会,她走进班级,高中最后一年的联欢会布置和往年一样,画得缤纷的黑板,贴着塑料雪花和气球的窗和墙面,挂满拉花的天花板,拉花上附着颜料的彩光。桌椅贴墙摆成一圈,她在靠墙角的座位坐下,文委和几个同学走进桌椅围成的圈里说开场词,年轻的容颜洋溢着真挚的欣喜,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也被他们感染了喜悦。
开场词后,节奏感强烈的音乐震动她的耳膜,成绩排在她后面的舞蹈生穿着紧身衣旋进圈的正中,微笑着扭动身体,自信洒脱,像个光芒万丈的女王,和那天她窥到的独自哭泣的人截然不同。同学们在鼓掌,很多男孩子在欢呼,舞蹈生舞得更热烈,那日用来隐藏眼泪的刘海儿随着摆头被甩起,露出整张姣好的面庞。
她嗤之以鼻,跳舞好怎样,长得漂亮怎样,她不稀罕。这样想着,她心里却难过起来,她谁都比不过,包括她以为不如自己的舞蹈生,她那仅剩的凌驾于别人之上的优越感现在正遭受着现实的鞭打,舞蹈生每动一下,鞭子就在她心尖上抽一下。
离开这,离开这!
她要逃离这里,逃到看不见嘲笑她的同学的地方,逃到没有那些只看重外表的肤浅的男生的地方。
她何尝不想受到男孩子的追求和呵护啊,再丑陋的女孩也是女孩,总是渴盼着喜欢的男孩能够欣赏自己、在乎自己、陪伴自己、爱护自己,她也有思慕着的男生啊!只是他不知道她对他的心思,知道又怎样,只能被当做笑话而已,他守护的是另一个漂亮女孩的心。
她不想留在这尽是些浅薄的人的地方了,她想回家,想回到只有她一个人的小空间去。同学们在教室里热火朝天地玩起了踩气球,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离开,就算注意到,也不会在意。
可最终,她还是没有动,索然无味地在座位上坐了一整个上午。
过了冬至,黑夜会来得越来越晚。但从冬至到现在,她并没有感觉到黑天的时间有什么变化。
她吃过晚饭,回到房间里茫然坐了一会儿,想到自己好久没有亲自给她养的螺换水,便走到小鱼缸边上去。鱼缸放在她学习桌上,几只螺吸附在长方体鱼缸的不同面上,白色的肉在玻璃上缓慢地挪,极小的嘴有规律地一张一合。
她趴在桌边看它们,又伸手进去点了点螺坚硬的壳。她喜欢看着这些螺从拇指指节的大小慢慢长大的感觉,有一只长得比较快快的螺,现在已经快要和她的半个拳头一样大了。
这时,她才惊觉她的螺少了一只,最大的那只不见了。会不会是它自己爬出来掉到桌子上了,她翻遍了书桌也没发现那只壳上带紫色花纹的螺,于是她喊:“妈!爸!你们谁看见我的螺了!我的螺丢了一只!”
她的父母都说没看见,她急了,又趴在地上找,没找见她的螺,却在地板上发现一条像是果汁洒在地上干了一样的痕迹,鼻子里隐约有腥味。她俯下头,鼻子凑近了闻那道痕迹,鱼腥味,一定是螺爬出鱼缸摔到桌上又掉在地上了,不知道现在它爬到哪去了。
她顺着痕迹走,到卫生间门前才看见紫色的螺,螺壳摔破了一大块,肉从壳里挤出来,平时吸在玻璃上的乳白的肉沾满脏东西,和粘液混合在一起,看起来很恶心。她心疼地捡起螺,碰碰螺肉,螺没有反应,像是死了。
“妈,螺好像死了……”
“死了就扔了吧。”妈妈毫不在意地说。
死了就扔了吧。是啊,谁会在乎一个整天在水缸里几乎不动弹的东西,一个活着时就像死了一样的东西。
没有人在乎,他们都不在乎,可是她在乎!她知道它们也是有生命有灵魂的!她有时会一连十几二十分钟一动不动地看那几只小小的螺在水里移动、吃东西,她亲眼看见它们的成长,她喜欢它们,她知道它们有生命,和她一样的生命!
她独自捧着手心里小小的躯体,用清水洗干净它身上的脏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回房间,把它放在书桌上,鱼缸前。另外几只螺还伸着细长的半透明触角,口还翕动着,而桌面上这只,她最爱惜的一只,寄予了最多期待的一只,却不再动弹一下。它壳上精致的紫色条纹在走到一半的时候突兀地断开,破出一个狰狞的缺口,摔碎的壳挂在从缺口挤出来的肉上,像无力地粘连在枝上的枯叶。
她望着它,眼睛溢出眼泪,起初只是一两滴,然后泪水越落越快,像禁不住暴雨暴发了山洪似的停不下来。凭什么!凭什么都是一样高贵的灵魂,只因为躯体的微贱就被践踏!凭什么因为外表的渺小或丑陋就被忽视!别人凭什么轻视她!
为什么要让她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为什么要让她降生到这肮脏的世界上来?
为什么没有一个欣赏她的人,没有一个愿意陪伴她的人。她只要一个和她心意相通的人,一个知己!只要有一个知己,哪怕她被所有人舍弃,哪怕连她那卑微遥远的梦想也抛弃了她,她也不在乎了。
俗子胸襟谁识我!英雄末路当折磨。
莽红尘,何处觅知音啊!
这肮脏的红尘,不要也罢!
便像她的螺般离开这红尘也好。
她呆愣地瞪着一双金鱼似的圆眼,定定盯着破了洞的螺壳。壳上的洞像是一个出口,释放了困在里面的灵魂,现在在她眼前的,只是间寂寞的空屋,原本住在里面的精灵已经离开,回到了花香弥漫和风荡漾的花丛。
还在鱼缸里悠然吃食的那些,是囚徒。灵魂囚禁在身体里,身体囚禁在玻璃的鱼缸里,而这玻璃牢房又锁在世界的大监狱里。枷锁套着枷锁囚于牢中。只有消亡才能脱离牢笼,获得真正的自由,只有消亡能让魂灵们挣脱一切束缚,去乘风而飞,去阅尽八千岁春与秋,看遍山川大泽,随心所欲。
可谁又舍得放弃自己的生命呢。她惨淡地笑,笑容印在鱼缸上,土色的脸颊上两座肉岭高高耸起,眼球凸出来好像个怪物。
不不,我不是怪物!我不是!
她又痛苦地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
12月31日23时,距离新的一年还有一个小时。
妈妈敲她的门,探头进来告诉她明天放假今天早点睡,她平静地点头让她妈妈先去睡觉,她马上就睡。妈妈替她关上了门。
她在桌前坐着,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听见马桶冲水声,听见父母房间的门关上,听见轻微的“啪”的关灯声。
她深吸一口气,从一个纸张泛黄的新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平铺在桌上,再深呼吸,把刚才的本子垫在纸下面,拿起笔,手有些发颤。
颤抖大概是因为紧张吧,或者是激动,也许还有恐惧。
谁会不恐惧呢。
啪,笔从她手里落下去,笔尖在纸面上点出一个带短尾的点。她的头低下去,闭上眼,两只手放在桌面上握起拳头,很用力地握,手心在指尖冰凉的触碰下战栗。她的呼吸很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剧烈运动之后一样困难,弯曲着的后背随呼吸起起伏伏。很快,后背的起伏平息了,她的呼吸也缓和下来,拳头犹豫地松开,然后,她再没有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