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丝没有仙境(出书版)(62)

宋保宁目光温柔地望着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家出走?知不知道爸爸找你找了很久?还和Freda生气?她毕竟是你的妹妹……”

“宋先生。”她打断他,“有什么事吗?”

“要找你说的事情当然很多,不过还是先一起看看你妈妈吧。”宋保宁微笑着替她推开门,许南屏看上去似乎有些累了,很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宋保宁坐到了她的床头,无声地替她掖好薄薄的被角。这一年,许南屏已经四十七岁了。四十七岁的许南屏看上去要比同龄人苍老许多,眼角泛开细细的鱼尾纹,头发几乎全白了,在一片干枯的白发里偶尔夹着一两根新生的乌发,竟有那么一丝叫人觉得心酸的感觉。

宋保宁掖完被角,又轻轻地替她拂去额上碎发。睡得很死的许南屏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然而在梦里,她似乎终于得到了自己等候多年的爱人,唇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宋保宁握住了许南屏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温馨动人。

宋爱儿转过身,似乎不愿打扰这个梦一般的场景,她起身走到了窗前。新绷的窗纱是雨过天晴后的蓝绿色,夏季的潮绿重重地涌来,天地一片安宁静谧。

“爱儿,那年你离开美国的家,后来又到了哪里?”宋保宁问。

宋爱儿久久地凝视许南屏熟睡的容颜:“去找了舅舅。”

“你去找了你舅舅?”宋保宁略显讶异地出声。

当年许南屏带着她,母女两个在南京讨生活,生活再艰辛,也没有提过回杭城。许南屏生性要强,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看人看走了眼,更不愿用这样狼狈的生活去刺痛始终关心自己的亲人的心。

直到宋爱儿八岁那年,许南屏终于忍不住偷偷跑回杭城,在家门外的巷子口打听着家里的消息。宋爱儿至今不知道她听到的是什么消息,只记得许南屏回到南京后失魂落魄,好几天不能工作。

那一阵子,总是会听见许南屏辗转反侧之中的不住叹息。宋爱儿后来进了宋家后,曾隐约听用人提起自己的母亲,她们说她是个贪心的女人,狮子大张口地问宋家要钱,还企图威胁一家之主宋保宁。

现在想来,许南屏当时应该是去找宋保宁要钱了。也是那阵子,许南屏鲜少地与杭城的亲人有了一点来往,那个被她叫作舅舅的男人就是那时出现在她们面前的。他只出现了一次,说的那句话却让宋爱儿记了小半辈子。他对小小的宋爱儿说,以后出了事,记得来找舅舅。

所以当她跑回国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舅舅。杭城的邻居告诉她,许家老头得了骨癌,治病欠了一大笔债,夫妇两人去了香港打工挣钱。那次的杭城之行,宋爱儿已不太记得其他,只记得当时自己的心情近乎绝望。

这样的心情,这个人是否能体会呢?

“宋先生,我是真的猜不透您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宋爱儿微笑着,伸手去握住侧身而睡的许南屏的另一只手,“妈妈一直到发疯前,都还做过这样的美梦。一只手牵着丈夫,一只手牵着女儿,三人手牵手走在马路上。”

她漫不经心的话蛰痛了宋保宁少有的良心,对方一下子松开了许南屏的手。

宋爱儿却不肯放过他,她以一种几近天真的微笑注视着这个身家富贵的男人:“你看,这个女人已经被你折磨到了这个地步。不过十多年的时间,她的头发全都白了,皮肤也松弛了,连那张脸也不太好看了。她已经不是那个能把你从山西矿上带到杭城美专的许南屏了。现在的她,老了,也没有人会再喜欢。你还有什么可以从她身上算计的呢?”

她问着宋保宁,又像是问自己。

“她今天的一切,你敢说,和自己半分关系也没有?”

难得有时间,宋爱儿按照医生的叮嘱,放下一切陪伴许南屏。她没有睡在家属房,而是抱着一张小毯子和许南屏挤在了那张小床上。

夜深了,山里没有其他娱乐,安静得出奇。

睡熟了的许南屏蜷缩着,像个头发花白的老小孩。她的背有点佝偻,皮肤松弛,因为宋爱儿才给她洗了澡的缘故,全身散出一种熟悉的桑花香气。宋爱儿抚摸着母亲乱蓬蓬的头发,费了很大的劲,才挑出那几根新长的黑发,捻在手中借着月光仔细地看。

一切又像回到了多年前,在南京弄堂的那个小裁缝间里,母女两人挤在一张小板床上睡觉。那时许南屏还很年轻,她喜欢埋首在她的胸前,嗅着母亲温柔的气息,在老式盘蚊香的悠然香气中渐渐入睡。黄梅雨的季节,南京时常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地下,雨滴打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终夜不绝。

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人上门改衣服。许南屏便会一夜辗转,隐约地叹起气。

宋爱儿睡着了,梦里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样贫穷而清苦的童年,因为有温柔的许南屏,便成了一生最甘甜的蜜糖。

时光在长梦里飞速地流逝着,宋爱儿清楚地看到了它留在彼此身上明显的印迹。她渐渐地渐渐地就长高了,漂亮的小伞裙再也装不进发育中的身体,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颊开始褪去了婴儿肥。许南屏的眼角渐渐地渐渐地就泛开了细纹,结实的身体开始抵挡不住一场发烧或者一次感冒。

啪一声——

面目狰狞的许南屏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宋爱儿看到了十多岁的自己猛地向后跌去,充满震惊地捂脸抬头,而后一步也不回头地往楼梯跌撞跑去。

梅子雨时节,整条旧长廊都是潮湿的。这样的潮湿,这样的吵。走到转角口时,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许南屏那张歇斯底里的脸上却正流满了泪水。

睡梦中的宋爱儿忽然感到胳膊上狠狠一紧,睁开眼,她险些吓了一跳。许南屏的一只手正紧紧抓着她的胳膊,宋爱儿茫然地睁大眼看向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随后她听到了那阵刺耳的铃声在黑夜响起。

手机就搁在床头,宋爱儿披衣坐起身,看了一眼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没回北京?”

有那么两三秒,宋爱儿觉得自己的大脑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回应些什么。那头于是又问了一声,王邈的声音嘶哑低迷,带着微微的咳嗽,看上去像是累极了的样子。

他难得这样耐心,她于是起身,一边下床换上拖鞋,一边开门走出了房间。病房就在走廊的尽头,站在廊上就能看到月色里的大山。

她很敏感地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对劲:“发烧了?”

王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呓语:“宋爱儿。”

“嗯?”

“我想喝粥。”

宋爱儿听得忍不住笑了一下,这才看了看号码所在地,显示为海外。她想起他那天匆匆出门的情景,难得多问了一句:“你在美国?”

“西雅图。”

“西雅图没有华人开的粥馆?”

“做不出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是哪个味道?”

“有这么和病人抬杠的么?”王邈的大爷脾气又发作了。宋爱儿如今已经习惯了他这副德行,反身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杠上他:“大半夜的把人吵醒你还有理了。”话未落音,只听王邈那头砰一声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这个来自美国西雅图的号码再次出现在了宋爱儿的手机上。她接起,不声不响地等着他说话。王邈却只是毫无起伏地喘息着。

宋爱儿听出不对劲:“王邈?”

王邈继续沉默着,她的一颗心悬到了半空中,逗他:“王少爷?”

“宋爱儿,假如——”他终于慢吞吞地开了口,却是自己先笑了一声,“假如有一天我破产了,一无所有……你找好下家了吗?”

安山大山里的后半夜,月光已经渐渐暗了,漫天的星子摇摇坠坠地挂在人的头顶。宋爱儿顺着墙缓缓地滑坐在地上,拢住膝,仰头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星星:“王少爷,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没什么,就问问呗。”

她听见电话那头太平洋彼岸的他的笑声,觉得眼前的这个世界有些不真实。其实他的世界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真实的。宋爱儿很仔细地回想着两人间发生的一切,那头也屏息沉默着,这个横跨太平洋的夜晚把两人分隔得很远。然而,似乎也只有隔得这样远,他和她才能好好地说一会儿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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