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突然说这种话。”
“听我说完,我不想咱们之间再有误会,”齐修远安抚地亲在他额头,“只有我们是婚姻关系,我才敢对你说所有的实话。”即便他们永远不会有一纸契约,即便组织上不可能承认,即便他现在是违反规定。“我第一次同意和你交往的时候,你还记得吗?”
“当然啊,软磨硬泡,给你当助教改作业,还得看着那帮半大小孩。”
“我指的是我同意的当天。”
“记得记得,下了课好大的雨,我去咖啡厅避雨,正好遇到一个女的,非要跟我套近乎,问我家住哪、有没有结婚。然后我的齐教授从天而降,坐到我身边对姑娘说,对不起他有男朋友了。”
“元熙,我跟你说,但是你别生气啊,”齐修远看着他的眼睛,“那天下雨,你顺走了我的雨伞。伞,其实是我们组织的接头暗号,那个姑娘是我的同志,认错了人,我看到附近有特务,所以才前去打断你们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然后提示她撤退。”
沈濯没说话,噘着嘴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也不亏。没耽误你吧?”
“我曾经谈过几次恋爱,但是只有在你身边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安心,自在,互相尊重,无条件的信任。”齐修远说着低头蹭过他的颈窝,仿佛要沈家的列祖列宗做个见证,他到底有多爱他。
“哎呦,说的骨头都酥掉了。”
忽然间,祠堂的门被人推开了,沈灵抓着猫前腿站在屋外,见到这一幕没忍住叫出声。阿婉一个哆嗦从她怀里跳出来,跑到院子里不知何处去了。沈灵在看热闹和陪猫玩之间权衡了一下,转身跑开:“猫猫!猫猫你去哪了呀!”
“我这妹妹,”沈濯一阵头疼,“继续继续,你该亲我了。”
齐修远认认真真地吻住他的嘴唇,像是要将怀里的人揉进身体里。半晌,他松开沈濯,拇指抹掉他嘴角的痕迹:“元熙,我得替卜月婵跟你道个歉,她不应该为了《新时代》让你涉险,新人没什么经验,我已经批评过她了。”
“没事,我愿意帮你。那天去码头,也是我自己去的,她不知道。”
“你不用为了我——”
沈濯摇摇头:“那我怎么追得上你呢?”
今日恰是重阳,沈濯便留齐修远在家吃饭。快结束的时候,沈牧威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纸,说道:“这是找城外的道士算的生辰八字,他说十月初一是黄道吉日。”
“那不就不到一个月了?”沈筠放下碗筷,“得赶快准备一下。爹,康家说想要西式婚礼,我看,城北的天主教堂就不错。”
沈濯满嘴都是米饭,心里想着,唱诗班的孩子应该能赚些外快。
沈灵忽然说道:“阿姐结婚,是不是就要搬走了?”她眼中一阵失落,跳下板凳走到沈筠身边抱住她的腰,用额头蹭着,刚刚打理好的发型又弄乱了:“我不想姐姐走……”
“女孩子嫁人自然要去夫家住,”刘云娅抬手夹菜,手上是新买的翡翠手环,“听说康家给咱们姑爷专门买了个小别墅,就在城北新区,离着洋人街也挺近的,还是精装修的,是不是?”
沈牧威挥挥手:“那是人家的家事。思燕,我前几天交代的事情办妥了没?”
沈筠笑着答道:“正在弄手续了。思然啊,你这是蹭什么呢?”
“今天齐哥哥在祠堂,”沈灵搂着她的腰不肯松手,“就这么蹭小哥哥的。”
沈濯一个激灵筷子掉在桌上,嘴里鼓鼓囊囊的像是一只偷吃被人逮到的仓鼠。周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有他不知所措,下意识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齐修远。
后者低着头,舔舔后槽牙,算是默认。
沈牧威明白过来,一拍桌子:“胡闹!”碗碟震荡,还有个茶杯滚落地上,万幸没有摔碎。刘云娅见状立刻起身抱起沈灵,带着她往后院去了。沈筠也是不敢掺和这件事,道了声匆匆离开。
沈濯把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然后站起来,鼓足了勇气说道:“我已经把娘留下的戒指给人家了,不能反悔。”
沈牧威怒火中烧,起身随手拿起拐杖朝他身上抽过去:“你当年说你不喜欢女人,我当你是见不得后妈入门发脾气,你还真敢找一个男人回家!”啪的一声抽在沈濯胳膊上,他也没躲,默默忍着。沈牧威见他不言语更是恼火:“你这是什么意思?真不想传宗接代了?你耽误自己,你还要耽误人家!”
“伯父,”齐修远忽然起身护住沈濯,第二下拐杖打在他大腿外侧,他也没吭声,只是疼到皱眉,“不会耽误我。”
“我就是天生不喜欢女人怎么了!”沈濯压抑了很久,十七岁时受过的那些谩骂、质疑、贬低一直藏在他心里,“我一辈子就想着平平安安过日子,为什么不能找一个让我快乐让我幸福的人!您非得看着我跟一个什么脾气都不投,天天吵架的女人在一块?”
沈牧威激动到全身晃动,拄着拐杖才能站稳:“你个逆子!你就不想着沈家血脉。”
“血脉是什么?现在西方人研究出来了,只是遗传物质而已,爸妈各占一半,怎么我就得延续沈家血脉了?不是还有阿姐和二哥吗?”沈濯看着沈牧威,仿佛是迂腐的一块木板,刻满了老旧的思想,沉重还散发着霉味。
沈牧威坐到椅子上,深深呼吸几次,随后望向齐修远,再度开口声音已经有些虚弱:“你父母呢,他们也同意?”
“我是孤儿,”齐修远感觉到怀里的沈濯微微一怔,他确实没说过自己的身世,“我是被养父母抚养长大的,他们现在定居在英国,也都同意我的选择。”
“孤儿……”
“我出生在广州,五岁那年,辛亥革命爆发,我的亲生父母都牺牲了。他们的旧时同窗,也是我的养父领养了我,改名叫齐修远,为躲避军阀追踪到香港避难,随后带我去了英国。”
沈牧威越看越觉得他面熟,问道:“你亲生父亲是……”
“曹若甫。”
“是他啊……”沈牧威慢慢放松身子,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摇着头“怪不得。”
沈濯反倒一头雾水,低声试探着问道:“您认识?”
“少时弃科举,我曾去广州上过西式学堂,”沈牧威摩挲着拐杖的龙头,回忆起少年岁月,警觉竟是那样遥远,事物都已然模糊不清,“若甫兄是班上思想最新潮的同学,我倒是记得他有个儿子,叫同同,还曾经来学校探望,想不到已这样大了。”
“其实,我对他没有多少记忆,”齐修远眼中有些许伤感,“您能多给我讲些,关于我父母的事情吗?”
2.战事
入秋的风吹过,带着一丝寒意,偏偏还有一丝暖意,交织纵横。沈濯托着腮听父亲讲曹若甫的故事,讲清朝末年朝廷腐败、动荡不安,讲有志青年弃笔从戎的壮志豪情。
齐修远的养父母很少跟他说这些故事,一是因为他们也不清楚最后曹若甫那几年如何度过,二来是怕齐修远少年懵懂,徒增伤感。十七岁离开英国之后,齐修远能问的机会就更少了,所以直到今天,他才对自己的生身父母有一个更全面的了解,记忆里模糊的影像越发清晰。
沈牧威要去找旧时的相册,起身往后院走的时候步履蹒跚。沈濯悄悄牵过齐修远的手,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爹认识他们……”
“然后替你解围?”齐修远笑了笑,不难发现他眼尾泛起一圈红晕,“一半一半吧。初见的时候,你父亲便问我有没有去过广州,我就找了当年学堂的花名册,看到了他的名字。”
沈牧威走回来,和齐修远一直讲到深夜,回忆往事的时候总是察觉不到时间流逝。到后来沈濯已经趴在桌上,眼皮打架,齐修远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若甫兄若是看到你今日的成就,九泉之下也该十分欣慰,”沈牧威合上相册,心中五味杂陈,“当年他曾说,少年之志不应束于四书五经,少年之向不应缚于繁文缛节。也许他才是对的……”
沈濯小心翼翼唤道:“爹……”
“我这小儿子生性顽劣,不撞南墙不回头,你多担待吧,”沈牧威站起身,随着年纪增长他的行动愈发迟缓,最近也是多病缠身,大不如从前,“元熙,爹没什么能给你的,我也知道你不稀罕这些老古董。唯有明朝留下的两套琴谱,你拿去吧,就当是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