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不由分说往他手上塞了一个玉佩:“往后若有要事,送这个去交给药局小倌,我便会过来,殿下可千万别自己扛着。”
“嗯。”
李元悯点点头,珍重地收在怀里,微微一笑:“我记下了。”
贺云逸心间不舍,却只能就此离去。
***
奢华靡丽的钟萃宫内香雾环绕。
王朝鸾倚着贵妃榻,眼睛半阖着,李元朗正给她悉心揉按着太阳穴。
“往后待西殿那位客气点。”懒洋洋的声音随口吩咐道。
“……是。”
李元朗毕恭毕敬,心间却是一片惊涛骇浪,他怎知才过了几日,王朝鸾待西殿那位的态度居然天差地别来,念起那日连廊李元悯对自己说的话,他心内一片惊骇,吞了吞口水:“母妃放心,前些年是孩儿不懂事,这些日孩儿已自省多次,往后定当与三殿下兄友弟恭,不教母妃挂心。”
“兄友弟恭……”王朝鸾嘲讽似得一笑。
自小寒天紫霞仙鹤神迹出现,那贱妇子便各般托辞不肯往这边来了,倒是拿捏得一副好姿态,偏生他有几分神神鬼鬼的本事,如今自不能对他如何,只能各般想法子拉拢他过来。
这些天,她派了不下几路密探摸探李元悯这些年的行踪轨迹,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想起那日傍晚漫天的紫霞仙鹤,世人皆视为大吉兆,却令她浑身发冷、惊惧。
这一切竟被那贱妇子言中,那么浙西饿鬼……却是容不得她不信了。
正心烦意乱思索着,青荷从外头进来了,她面带几分难色,王朝鸾眼中厉色一起,啪的一下摔碎了手中的玉盏!
“他这次又拿什么做借口?!”
青荷不敢耽搁,依样画葫芦回了,王朝鸾面上铁青。
半晌,露出一个艳丽狰狞的笑容来,
“好,本宫好歹算他的半个母妃,儿子病了,我岂能不去关切关切,来人!摆驾西殿!”
第8章
待外头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响起,李元悯揉了揉眉头,暗叹,这才三日,她便坐不住了。
轻吁了口气,站了起来,未及出门口迎接,便见王贵妃的仪仗在一众太侍宫女的簇拥下,风风火火朝殿门来。
李元悯垂下眼眸,抖了抖下摆,稽首拜道:“恭迎娘娘大驾。”
“不必多礼!”王朝鸾面上带着和悦的笑容,忙踏下步撵,作势扶住他,“又非外头,大可不必守着这些繁文缛节。”
她托着李元悯的手臂,面上露着关切,上上下下打量着,
“叫人唤了几次,总是不见你来,着实叫本宫忧心,好在看这气色该是无甚大碍了。”
李元悯露出感激的神情,“多谢娘娘关心,元悯已经大好。”
话音未落,王朝鸾瞬间带了几分责备:“你这孩子,既是大好,怎么本宫三催四请都不过去,亏得本宫处处念着你,见那新进的雪峰玉品相极好,仔细给你留着,这可不,还得专程过来请你,你打听打听,便是元朗也无这般待遇了。”
李元朗在身后一躬,面上的笑颇为勉强。
满意地见到李元悯面上的受宠若惊,王朝鸾嘴角一勾,轻掣住他的肘,
“走罢,趁着新鲜。”
李元悯并未上前,他垂着脑袋,支支吾吾的,面上似有纠结,未等王朝鸾发问,蓦地一下跪了下去,
“娘娘!元悯有罪!”
王朝鸾亲厚的戏码还未全,倒被他唬了一跳,
“你何罪之有?”
李元悯伏着单薄的身体,脑袋愈发低垂:“元悯隐瞒了娘娘,请娘娘责罚!”
王朝鸾见他语调骇怖,心间惊疑不定,忍下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只扶起他,
“本宫怎么会责罚你,你可是帮了本宫大忙。”
李元悯摇了摇头,语调艰难:“……我又做梦了。”
“什么?!”王朝鸾脸色大变,念起上次他说的百万浙西饿鬼,终究是保持不了淡定,“你快说,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好歹还保有几分理智,她顿了顿,眼锋一扫,朝身后一记狠厉眼神,“你们都退下!”
“是!”李元朗瞧了一眼对面的人,眼中滚涌着不明的暗潮,他朝着身后一挥手,众人齐齐退了出去。
荒芜的西殿内仅剩二人,王朝鸾压下心头的滔天巨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李元悯露出挣扎神色,嗫嚅:“其实娘娘的饿鬼之难并未全解……”
“你说什么?!”王朝鸾陡然拔高了声音,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背上霎时出了一层冷汗,又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几乎掐进他的肉里。
“你不是说那些紫霞,那些劳什子仙鹤可帮本宫解饿鬼之厄?!”
腕上刺痛,教李元悯不由得皱眉,他深吸了口气:“原是元悯该死,不该托大!”
“胡说!”王朝鸾声音尖利起来,“神迹已现,怎敌不过那些饿鬼!”
李元悯摇头道:“若是几十饿鬼自是可敌,然此次饿鬼众多,源源不绝自浙西来,饶是蓬莱仙鹤,也难敌这万千戾气……娘娘,是元悯无能!”
王朝鸾再也装不出高高在上的模样,她脸色苍白,浑身发颤,指着李元悯切齿道:“你胆敢信口开河!你胆敢!本宫若是有事,定当拿你陪葬!”
李元悯沉默,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半晌,似自言自语:
“万事皆有因果,可元悯一直参不透为何那般多饿鬼皆从浙西来,按说浙西乃富庶之地,怎会鬼魅横行……元悯着实不明个中因缘……”
这番话如石破天惊,令王朝鸾浑身一震:“是了,这贱妇子久居后宫,耳目闭塞,怎会知晓今年初夏浙西洪水肆虐、流民千里之事,这些饿鬼如何来的他自是不知晓——亏得今日走了这么一趟。”
利目一转,暗忖:“父亲苦秀才出身,眼界着实狭小,做事又太不留余地,早便劝过他,这赈灾官银如何能尽数吞下,如今倒是报应在本宫的头上了!”
诸般念头往心间过了一遭,当下有了打算,只平稳了呼吸,闭了闭目,再睁眼时已复清明:
“此事也不怪你,你起来吧。”
她嘴角又带了和悦的笑:“方才是本宫情急失态了,可千万别怨怪本宫。”
李元悯谦卑道:“儿臣岂敢,原本便是元悯无能,娘娘怪罪的是。”
“罢了,此事就此而止,”她瞧了瞧四周,凑近了些,带了几分慎重:“这梦境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要与第三人道,可千万记住了。”
“元悯谨记。”
王朝鸾展颜,拍了拍他的手:“好了,这天冷,莫在院中久站,仔细受了风,回去罢。”
话毕,再不多待,只速速往外走去,未及钟粹宫便迫不及待差人往国丈处递口信,命他进宫商议要事。
雪花渐渐地大了。
李元悯原地站立半晌,瞧着她匆匆离去的身影,嘴角轻轻一勾。
他随手掸去落在肩膀的几片雪花,往回走去。
***
再过两日便是秋选,京城面里宁静,其下暗流愈盛。
这日有雪,虽入冬不久,已是第五场雪了。
夜色下,大地埋没在一片白茫茫的暗哑中,寒冷寂静,兽房外,两名侍卫缩着脖子百无聊赖地凑在一块儿喝酒唠嗑,打发漫漫长夜。
湿冷昏暗的兽房内,猛兽们大多都睡下了,少部分醒着的也只是无聊地甩着尾巴,对眼前来来去去的人也无最初的警惕。
一身宫女装扮的李元悯将草堆上略为清爽的干草搬到最里去,往来没几趟额上便已出了薄薄的汗,时辰有限,他不敢耽搁,只轻喘着,将猊烈身下的干草换了一批。
笼中的少年体魄非常人可比,这才几日,伤势已大好,可坐立无虞,然他只一言不发,背着他坐着。
忙活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将笼中的干草换成新的了,李元悯擦了擦汗,这才绕到他身边靠着栅栏坐下。
猊烈身上衣着单薄,但看上去肢体舒展,并不畏寒,李元悯放心不少。
“并非我言而无信,只突发了些事情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