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那个神勇无匹、杀人如麻、令敌闻风丧胆的杀神“人屠”,如今只像那微不足道的尘垢粃糠,萎缩于这阴冷污臭的兽房中。
所幸贺云逸给的伤药是好的,如今看来,伤势似乎有所好转了。
正待继续除去他的袄裤,一个粗噶嘶哑的声音恶狠狠道:“作甚么!”
李元悯手上的动作一顿,“让我看看其他的伤。”
可猊烈却是紧紧抓住裤头不松手,李元悯眉头一簇,目光落在对方赤红躲闪的双目上。
“滚!”
少年喘息着,恶声恶气,咬牙切齿,如同一只不肯让人侵犯领地的兇兽。
他身上那么多化脓的撕咬伤,这般动作之下,汗出如瀑,显是痛极,他浑身发抖,可依旧是死死掣住裤头。
“你……”
李元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脸色微微一红,轻咳了一声,
“没事……我并非……”
他想说自己并非女子,后一想,自己也算不得男人,又何必解释,只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掌覆盖住那双死死拽紧裤头的手,并不勉强他,声音放柔了来。
“不用怕,我会帮你……”
他抿了抿唇,又道:“这并不算什么。”
猊烈目色血红,他早已耗了多日,再是精悍也只是个十岁的少年,他闷哼一声脱了力,最终跌在干草上。
李元悯迟疑片刻,伸手解开了他的裤带。
更加剧烈的腥臊恶臭扑面而来,但见双腿之间黑黄之物狼藉一片,李元悯不由得蹙紧眉头。
猊烈偏过脑袋,死死咬着牙根,双拳僵硬地握在身侧,骨节分明,显然是羞耻之至。
——紧闭的眼角分明有湿迹。
李元悯想,不过是个孩子啊。
他不再耽搁,吃力地搬来了猛兽饮水用的水槽,于水缸打了水,先是脱去那沾满污物的袄裤稍作清理,又撕下一片下摆沾了水,为之仔细擦拭。
天色渐渐阴翳下来,四处拢上一层朦胧的暗色。
李元悯额间生了细密的汗,他看了看干草堆上已是清爽多了的少年,心里松了一口气。
许是站得过快,他脑袋一阵眩晕,耐力亦是瞬间瓦解,再也忍不住,伏在栅栏边上呕吐起来。
看着那个连胆汁都快要吐出来的小宫女,猊烈眼角发红,心下恨恨想着,既是这般受不了……又何必假惺惺!世人皆是如此伪善险恶,她也不过如此!
李元悯轻喘着用袖口擦了擦唇角,额头轻轻靠着栅栏上,无意间碰上少年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上辈子那个喊他姐姐的孩子,李元悯的目光一瞬变得柔软。
猊烈一怔,粗喘着,侧过脸去。
李元悯突然笑了一下,而后慢慢靠着栅栏坐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将目光放得很远。
兽房的上方是窄窄的一片天空,此刻正阴郁地昏暗着,似暗哑晦涩的水墨画。
他心想,他尝试了无数次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放下这个孩子,也许自己永远就是这般廉价而被动吧。
这辈子……这辈子就这么算计着,走一步算一步罢。
李元悯自言自语。
猊烈忍不住回头,奇怪地看着“她”。
时光静默地流动着,李元悯闭上眼睛,他的周围充满了恶臭、腥臊,诸般难闻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可他却是奇异地在其间感受到了一股宁静。
猛然,远远的,开始有人声骚动起来,有宫人激动地叫喊着,
“快看天上!”
“神迹!是神迹!”
他睁开眼睛再复望向天空,原本晦涩不明的天空一片明亮紫红,仙鹤飞舞,偶尔低低地压过天空,如同蓬莱仙境。
上一世刊心刻骨的奇景再现,李元悯瞬间红了眼睛。
兽房内的凶兽齐齐暗了嘶鸣,似被此等景象感化,静静于原地候着,仰望上空。
世间好似突然安静了。
初武廿一年的小寒天,钟粹宫上方紫色祥云环绕,仙鹤飞舞,明德帝大喜,视为吉兆,命礼部拟呈,太庙祈告,后大封前朝后宫。
***
因着吉兆之事,宫中热闹了好几日。
然而一切的热闹皆不关乎西殿的。
外头飘起了小雪,落在地上化为湿漉漉的痕迹,西殿院内的杂草早已枯黄,待西风一吹,摇摇曳曳的,露出几分衰败的模样。
李元悯望着庭院的雪水发愣,心里不免几分忧虑。
“殿下忧心什么?”
李元悯回过神来,勉力一笑,“昨日还是日头顶着天的模样,今日便下起了雪,也不知……多少人该受冻了。”
“毕竟入冬了,气候反复也是常事。”
贺云逸不动声色观察着他,这段时日以来,他的气色好转了不少,只身量依旧孱弱,叫他不由得揪心。
时下,他穿着一身锦鼠灰对襟袄,织锦腰带,虽非名贵料子,倒比先前见得好多了,听说是王贵妃怜他凄苦,特令内务府侍官送了些过冬用物过来。
连殿内的铜炉也添了不少生碳。
到底为他高兴:“幸得贵妃娘娘照顾一二,你的好日子总算到了。”
李元悯笑笑不语。
“既是来了,便给你诊诊脉。”
未等对方反应过来,拿住他手腕,双指搭在他的脉上,半晌,贺云逸展颜一笑。
“好在那固本培元膏有几分效用,这脉象倒比前几次好得多了。”
李元悯神色一动:“那固本培元膏……待伤弱者是好的罢?”
“那是自然,固本培元,补虚养气是极好的,”贺云逸难得有几分自得,“我们贺家的固本培元膏可是立身之本,自然不是旁的物事可比。”
李元悯若有所思地婆娑着手中那个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药盒。
贺云逸知他一向谨小慎微,轻易不受恩,只宽慰道:“不过是些寻常补药熬制,只制法是麻烦了些,可也不算什么金贵之物,你安心用着便是。”
他又从医箱里拿出几盒膏药,推至李元悯面前,
“这几盒是新制的,我特特调了些冬蜜,入口容易些。”
李元悯这次倒不再推辞,颊边浮起微笑,只收了下来,正待再说什么,外头一声通传,进来了个面若圆盘、身着绯兰宫装的高等宫女。
“三殿下,王贵妃请你过去钟粹宫一趟,尝一尝新进的香茶。”
这是钟粹宫的大宫女青荷,仆从主变,这段时日王贵妃待李元悯的另眼相看,也令她对眼前之人多了几分恭敬。
李元悯悄无声息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难为娘娘记挂,只我的咳疾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娘娘,这便不去了。”
“这……”青荷面上犹豫。
李元悯揖了下身子,“劳烦姑姑回禀娘娘一声,待日后痊愈,元悯定当前去请罪请安。”
青荷知此行又是无果,唯有福了福,道了些吉祥话便退了出去。
“你咳疾未愈么?”贺云逸忙问。
李元悯轻笑了声:“只找个由头不去罢了。”
毕竟久浸宫闱,贺云逸不由替他打算:“虽说殿下素来不喜逢迎,然而贵妃毕竟是后宫中馈,往后……切不可一味推脱。”
李元悯自是不会与他解释,只笑了笑:“我记下了。”
此次出来,贺云逸是找了别的由头的,眼见坐得也久了,怕父亲起疑,便背上了行医箱站了起来,低声道:
“也不早了,我得回太医院了。”
李元悯点点头,跟着站了起来,他迟疑了半晌,随意似得:“我如今身子已大好,往后贺太医不必专程过来诊脉了,这西殿……。”
他顿了顿:“往后如若不适,我自会去请。”
贺云逸心间一痛,心道,他岂能请的动,又有哪个太医愿意过来?恐怕这十几年的病痛他皆是硬生生扛过来的,他是清楚他的底子的,本就先天不足,这些年也耗得差不多了,如若再不养着,寿数恐难长久。
“也不是专程过来,有路过顺道而已。”
望着他眼里的一汪水秀柔和,贺云逸心下酸楚,他怎会不知他担心自己不祥的名头累及他,当下并不点破,只跟着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