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已成为钟粹宫的座上宾,王朝鸾已是惊弓之鸟,时不时便会召他过去问询,唯恐他又做了什么梦兆。原本便说好午时过来的,可刚出门,青荷便来请他了,这一去,便被留下用了晚膳,待脱了身夜色已是深沉了。
他看着身上略为陈旧的宫装,叹了口气,谁教西殿仅秋蝉冬月两个宫女,倘若有个太侍也好,他也不用作这般滑稽的宫女打扮了。
猊烈没有理会他,神情漠然,只盘腿坐着,手上揪着根干草,置于指间搓揉着。
李元悯心知他正生着闷气,又无法与他说自己爽约的缘故,只伸出手,叹着气,像上辈子那般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如同对待一个孩子一般。
猊烈呼吸一滞,眼中颇为几分羞恼,蓦地,他眼神一变,警觉地朝后一看,一把扯过眼前人,推到笼边厚厚的干草堆处,李元悯立马意识到有人往这边来了,他缩了身子,一掀干草,隐身其中。
进来的是抬水的杂役,二人将兽房内的水槽装满水,便又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渐远,李元悯连忙爬了起来,他气血本就不好,起得急了当下便有些站不住,差点磕到栅栏,幸得猊烈一把掣住他的手腕。
手中细瘦的腕子冰凉,几乎不像活人的手。
猊烈眸色幽深,看着她毫无血气的苍白的脸,想起方才那气喘吁吁搬动干草的模样,那一垛不过一二石,却令她疲累如此,想来底子并不好,瞧她打扮,也不过是宫中下等杂役宫女,在这吃人的宫中,该是同他一般,受尽磋磨。
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将她的手放开了。
李元悯不以为意,拍了拍身上的浮土,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里摸了个药盒出来,拿出一丸药,置在他的唇边。
猊烈又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冷了,还有袖中笼着淡淡的香气。
不由得张嘴,将那微微发苦的丸药吞吃下去。
李元悯能感觉得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冷酷少年微微的妥协,他嘴角不由浅笑,收起了药盒。
余光一暗,看见对方将干草堆中的一个油纸包推给他,语气硬邦邦的。
“拿去。”
李元悯一愣,这是他给他带的吃食。
都说他人畜相交的怪物,兽房的杂役们自然玩弄似得给他投喂畜类杂碎甚至泔水之类,从未当过个人。李元悯瞧着他捧着生肉撕扯的模样便心酸,便悄悄带些干粮来给他。
“这些……”
这些都是些干馍等物,虽不好吃,但顶饱且易于存放,他好几日才能过来一趟,自然只能带这些吃食,李元悯原以为他不喜欢,正待解释,突然意识到什么,心下微酸,只勉强笑道:“我吃得饱的,这些都是给你的。”
他蹲了下来,将那油纸包重新藏入草堆下,心下酸楚愈盛,这样的孩子,如何会变成后来那个杀人如麻的人间魔王的呢?
一边扒拉着干草,突然开口:
“如果……”
猊烈抬起头看着他,瞳仁漆黑。
李元悯扯了扯嘴角:“没什么。”
他理了理地上凌乱的干草:“我得走了。”
其实也不必问他什么,自己不可能像上辈子那般放他独自出宫、为祸人间。眼下也只有另一条路了,李元悯垂下鸦羽似得眼眸,隐藏住所有内心的波动。
一切,便等秋选那一天了。
第9章
月色浮动,一丝阴云侵袭冰轮,夜风骤起,残破的窗纸窸窸窣窣一阵抖动。
蓦地,冷风破窗而入,将陈旧的纱幔拂得四处晃动,床上,睡梦中的李元悯紧抓着被褥,额间冷汗四溢。
恍惚间,李元悯掉进一片尸山血海里。
入目一片血腥暗红,高低起伏的皆是头颅残肢堆就的小山,粘稠的血液聚集成河流,漫湿履底。
空气中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
远处,一只擎天巨兽嘶吼着,高高支起前足,瞬间踏碎了面前围攻的人群,扑哧一声,溅起半人高的血浪。
撼动天地的震颤自足下传来,巨兽朝着他的方向步步前行。
围攻之人源源不绝,前赴后继杀剿巨兽,誓死不罢休一般,然双方力量太过悬殊,那些人在巨兽面前不异于蝼蚁一般,顷刻间被踩为肉泥。
“不……”李元悯仅能发出一声低弱的气音。
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巨兽愈来愈近,前行带来的巨大的血腥气浪将他吞没。
他几乎无法站立,艰难地睁开双目,蓦地瞧见了那只巨兽浑身上下密密麻麻插满的箭矢,原来它身上的暗色皆是箭羽,一层填满了,无数的箭矢又插进缝隙中,一层又一层,源源不断。
巨兽焦躁地朝天嘶吼,踏溅更多的血浪。
厮杀无穷无尽。
“不……”他哭喊。
巨兽终于倒伏在了他的面前,如山高的身体压向了他,可李元悯奇异地却不感到害怕,只是伤心,莫名地伤心。
一阵巨大的力量裹挟着他,圈进了一个暖和平静的天地,巨兽呜咽,口中鲜血涌出,漆黑的瞳仁半暗不明。
李元悯走进了去,额头靠在它湿漉漉的鼻尖,泪流满面。
“不怕了。”李元悯蹭着他,哽咽着,“……不怕了。”
所有的杀戮声渐去,周围的血腥气如浓雾骤散,在这一番尸山血海中,李元悯与奄奄一息的巨兽依偎在一起。
“不怕了。”
李元悯低喃。
便是梦里也能感到它身上热度。
夜风渐渐平息,待冰轮越乌云而出,银色倾泻大地,西殿陷入一阵宁静。
李元悯的眉头渐渐舒缓,一颗泪珠自眼尾滑落,慢慢干涸在乌黑的发丝中。
***
秋选那天是一个好天气,连下了三日的大雪霎止,天色放晴,皇城的上空碧蓝、万里无云,辽阔如平静无波的昙海。
好些年以后的李元悯还会记得那一天。
那是他命运的分歧,他做了一个与上辈子截然相反的决定,从此,命运开始逆转,只是那时的他并不知晓自己将去往何方,只惶恐着,坚持着。
他像一个泥泞中前行的老耋,前途茫茫,然而毫无退路,身后是幽暗的深渊凝视着他,似乎随时等着将他吞没,他只有前行才能摆脱这份被凝视的恐惧。
钟粹宫内,起迟了的王贵妃尚在内殿梳妆,三位皇子正于外殿候着。
李元朗、李元悯坐于堂中下首,正座上的正是月余未曾露面的四皇子李元旭,他早已换上了隆重的蟒袍,正斜靠着枕撵,时不时往嘴里丢几颗茴香地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他这些日一直被看管在偏殿熟读五家,早便关得烦了,昨儿傍晚王贵妃才解的他的禁,偏生今日还有场硬战,更是胡闹不得,念此他额上便突突突地发疼。
漏刻上显示的时辰已是卯时正中,青荷率宫女们进来,添了第三回 茶。
“母妃还未曾妥当?”李元旭颇有几分不耐。
青荷福了福身子,道:“娘娘这些日本就觉寐失调,为了今日秋选,更是竭虑良多,到底是累了,今日起的是迟了。”
李元朗听罢,似是感慨,叹道:“母妃着实辛苦了。”
李元旭摆了摆手,满不在乎:“母妃到底是想太多,舅父已说了,司马忌那只老狐狸素来与左相大人不和,怎会让嫡子去当大皇兄的黄门侍郎,难不成还有比本殿下更好的选择?”
李元朗笑着称是。
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李元悯,对方依旧是那副没有人气儿的态势,他双手垂在身侧,低着下巴,一副任人鱼肉的模样——他理应如此,亦本当如此,可李元朗却是知道,这幅孱弱皮囊下绝不是这般。
那日连廊所发生的一切已成为心间沉疴,叫他每每深夜思及,必难免心惊。
可他说不出哪里不对。
叫他更为忌惮的是,他居然短短数月便拿下了曾视他狗彘不若的王贵妃,这些日子以来,俨然成了钟粹宫的贵客,地位甚至隐隐有越他而上的苗头,叫他如何安枕。可他偏生不知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的,更要紧的是——这贱妇子究竟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