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给喻文州打电话的那人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喻文州微微点头,示意接下来交给他就好。
很快大门合上,房间里瞬间又恢复了寂静,静得让人有些不习惯。
两人僵持着,只有困在屋内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不歇。喻文州往前一步,鞋底踩在玻璃碴上响起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少天,你还好吗?"
黄少天听到这一句,像是撑到了极致忽然被一把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殆尽,他闭上眼,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身体却慢慢地靠着墙滑了下去,喻文州瞳孔一缩,猛地上前两步扶住他,才避免了对方坐在满地尖锐的碎玻璃里。
"我不好。"喻文州听到黄少天闷闷地传出来一句,他紧紧地压着心口,艰难地喘着气,仿佛有什么庞大又不可见的痛苦在压迫着他的五脏六腑,攥着他的心脏,让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显得吃力。
喻文州轻拍他的肩,将沙发清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让他先坐下,抽了几张纸巾帮黄少天按在不断渗血的伤口上,血液迅速浸润了单薄的纸巾,黄少天脸上的表情却很空,像是疼,又像是已经对疼痛麻木。
"还疼吗?"喻文州已经从先前张赫那几句话中大致猜到了黄少天揍人的导火线是什么,但偏是这个话题,他不适合去安慰,于是只能将话题转向那些肉眼可见的伤痛。
黄少天却沉默着挡开他还要伸过来换纸巾的手,自己随手拆了包消毒湿巾按在前额,湿巾挡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像日食中的太阳,光明被阴影逐渐一口口吞噬,余下的唯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们今天去哪儿了?"良久,黄少天的嘴唇才动了动。
你们。
喻文州心中竟有那么一瞬的悚然,恍如某种对好友隐秘的背叛被赤裸揭穿时的羞愧,尽管他和叶修之间什么也没有。
但以他的分析能力,足以从这简单的一个问句中逆推出所有先行条件,甚至想象得出当时的画面。提早回家的黄少天回到空空如也的公寓,站在落地窗前等到天黑,等来的却是自己的情人从自己好友的车里走出,还微笑着挥手告别。
不,十八楼的高度不可能让黄少天看清叶修脸上的笑容,但足够让他认出那是谁的车。
"他心情不好,请他出去吃了顿饭。"喻文州谨慎地斟酌着回答,否认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显得欲盖弥彰,但真相同样不是一个合适的答案。
喻文州没提叶修的名字,这两个字此刻显得那么敏感,悬在他们两人之间,像一不小心就会被引爆的劣质雷管。但他本能地不想让黄少天知晓他与叶修工作上的往来,他感觉得出,叶修本人应该从来没有和黄少天提过他工作室的事,也许是不想提,也许是不好提,但无论是哪种原因这个秘密都不应该从他口中泄露。于是他找了另一个借口。
喻文州没有意识到,他在为他那些不应出现的私心下意识地寻找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不是他寻常的作风。
"他……这几天心情都不好吗?"黄少天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却没有纠结在他和叶修之间不知何时开始的来往上,喻文州微松了一口气,心却又被黄少天的口吻慢慢抽紧。
喻文州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有一点。"
黄少天又不说话了,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压在额头上的手指动了动:"……他什么都愿意跟你说。"
没有眼神,光凭他绷紧的嘴唇和下颔线条,喻文州实在很难判断黄少天这话的意思是委屈,不甘还是责怪。
也许连黄少天自己也不知道,喻文州不知怎么的,心里却冒出了这样荒诞的想法。
"你们吃了什么?"
喻文州虽然觉得这问题奇怪,还是如实答了:"牛肉火锅。"
"海隆?"黄少天说的是G市人均最高的一家火锅店,坐落在珠江畔的六十八层高楼,坐拥无敌夜景,但尽管如此,黄少天依然没有将之纳入过自己的考虑之中,毕竟牛肉火锅这种东西,受限于食材,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
"没,就以前我们高中附近的一家小火锅店。"喻文州笑了笑,"最早你也跟我去吃过一次的,不过估计早没印象了吧?"
黄少天的确没印象了,只隐约记得店面很小,装修得也简陋,至于味道,隔了这么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他喜欢吃?"黄少天的语气很迷惑,又透着微微的茫然,"可我带他去米其林每次都吃得不太开心。"
黄少天最开始也时不时会带着叶修去那些他常去的高档餐厅,甚至冒着被熟人认出来的风险,也要提前定好包房带他去,但好像每一次,叶修对于那些满桌精致昂贵的餐点都心不在焉的,黄少天问他好吃吗,叶修也会笑着点点头,可黄少天觉得叶修并不真的那么认为,只是对于金主礼貌地敷衍。
久而久之,黄少天便不太带叶修出去吃饭了,而转为给他卡上打更多的钱。
他不知道叶修喜欢吃什么,叶修似乎也并不想让他知道,黄少天只能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试探,去猜。
就像他不愿假别人之手,叶修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都是他抽空去店里挑的当季最新款,叶修收下时翻一翻那些牌子也会笑着说谢谢黄少,然后当晚在床上就会格外乖巧听话,他曾经一度认为叶修喜欢,直到某一次他随口和叶修提了几个奢侈品牌子,叶修却茫然地眨了眨眼--当时叶修身上穿的就有其中的两个牌子。
于是黄少天知道叶修在骗他。
其实他一直都有感觉,叶修对他的隐瞒,藏在每一个细小的角落里,可是他每次去试探,却被对方很快滴水不漏地又堵回来。
黄少天最痛恨欺骗,也最害怕欺骗,偏偏他最控制不了心动的那个人,对他奉献了最多欺骗。
所以他也只好用欺骗应对欺骗,只是不愿让自己无意中显露的那点真心在对方眼中看起来像个自投罗网的白痴情种。
他怕成为圈里的一个笑话,但更怕成为叶修眼中的一个笑话。
但为什么呢?黄少天不明白,为什么对着喻文州,叶修就可以对他坦诚,跟着他去吃那些便宜的路边小店?
"这个……贵的也不一定味道就好嘛,当然了,也可能他之前没吃过牛肉火锅,觉得比较新鲜。"喻文州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温柔,言语里也体贴地给他留了台阶,却让此时的黄少天感到一丝不可昭示的妒忌。
这种妒忌是从他看到叶修从喻文州车里下来便开始的,或许更早,那些狭隘的恶毒的情感最终让他趁着叶修在厨房帮他洗水果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沙发上静静躺着的那只鲸鱼。
那样熟悉的,温柔的微笑,让黄少天无法遏制地想到另一人,他最好的朋友。
他与喻文州之间近十年的情谊让他仍旧愿意信任对方的每一句话,但他却控制不住那一瞬间燃起的妒忌心,那点微小却灼人的邪恶情感将他架在篝火之上来回翻转炙烤,他在前往阳台的路上又忽然反悔,将那只小小的鲸鱼悄悄塞进了放在门口的行李箱。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干,他只是看不下去,凭什么连一只玩具,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都可以获得叶修的另眼相待,只有他不行?
黄少天只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他如果知道藏起那只鲸鱼会造成那样的后果,那他绝对绝对不会踏出那一步。
可是,叶修会在乎那个如果吗?
他想着自己出门后一口气拖着行李箱跑到电梯前,却又带着那只小鲸鱼折返,他看着它一脸毫无所觉的笑容,竟有些羡慕又心酸得胸口发胀,他想叶修都为了你不要我啦,可我还是要把你还给他。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挂上门把,等在电梯口,一直等到送外卖的小哥迈出电梯往叶修的公寓门走去,他才走进空荡荡的电梯,听着背后隐约传来的开门声,他不知道叶修看见那只失而复得的小鲸鱼,会不会有一点点开心,可不可以不要再生他的气。
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秒,黄少天第一次感觉到被遗弃的不知所措和巨大委屈。
他为了提早三天回来见叶修,将原本要差不多十天跑完的地方硬是压缩到了六天,每天连轴转,白天忙着四处看地,晚上还要和一群老狐狸扯皮,参加一堆无聊的酒会,谈不上什么休息更谈不上什么睡眠,最近叶修的态度太让他心慌了,他远在B市根本没有心思久留,想尽一切办法顶着他爸的怒气将事情漂漂亮亮地干完了,直奔机场,一落地就往他们的公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