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 “熟人”这个词,就像是从威尔逊的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这份遗嘱确实很有意思。”福尔摩斯扬起了嘴角,“特别是这儿,见证人是特雷根尼斯和约克。”
“难道不是四个莫名其妙的继承人吗?”雷斯垂德纠起了眉毛。
“不,不,恰恰相反,继承人没什么好奇怪的,而是这两个见证人很耐人寻味。”
“哦,特雷根尼斯先生经营着一家以他名字命名的俱乐部。”威尔逊先生解释说,“你们应该已经了解到了,实际上,就是特雷根尼斯先生跟我介绍了阿姆斯特朗爵士,替他办理遗嘱事宜的。”
“是吗?那这个约克呢?”
“约克先生是特雷根尼斯先生的秘书。瞧,在这儿,写着立遗嘱的地点,就是在特雷根尼斯俱乐部。”
“威廉.威尔逊先生!你给调查工作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福尔摩斯说着突然站起来,无视了威尔逊先生脸上惊异的神色。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会告诉他,他的名字在文件最开头上写得很清楚,而实际上我根本没有时间。因为随后福尔摩斯说了一句“日安”就大步离开了客厅。他的举动如此突然,我愣了一秒钟,才想起来向威尔逊先生点头致意,然后跟上福尔摩斯的脚步。雷斯垂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上来了。
“福尔摩斯,你要去哪儿?”他追我们到了门口。
“我要看的已经看过了,雷斯垂德。”福尔摩斯说,“我现在要去拜访这位神出鬼没的特雷根尼斯先生。”
“神出鬼没?”雷斯垂德询问似的望着我,可是我也无法给他翻译。
福尔摩斯伸手招来一辆马车,雷斯垂德也跟着我们挤了上去。
“其实就算你不说,我也正要去拜访特雷根尼斯先生。”
在马车上,雷斯垂德煞有介事地整整衣领,这么说。福尔摩斯扬了扬眉毛。我只是看他尴尬地坐在我和福尔摩斯对面的样子有些好笑。
马车没有行驶很久,特雷根尼斯俱乐部离宅邸并不远。我想如果再坐久一点,我就能感受福尔摩斯的体温如何沿着我们紧贴的胳膊渗透进我的大衣里,继而如何在我的皮肤上滋长。大约七八分钟以后,我们三人从马车上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留恋福尔摩斯的体温。
当然我还是必须回到调查上去了。
特雷根尼斯俱乐部的门十分不起眼。门口站着一个裹着棉衣的仆人,问我们是否是俱乐部的会员。雷斯垂德正要说话,福尔摩斯阻止了他,而是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几分钟以后,仆人回来说特雷根尼斯先生在会客室接见我们。
俱乐部的前厅给我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宽大的房间跟那小小的门形成鲜明的对比。前厅的装饰简单,墙上零落地挂了几幅画,地上有一张猩红色的地毯。仆人把我们引到前厅旁边的一间房间,这间房间小一点但是更华丽。一个穿着黑色晚礼服的中年男人从沙发上起身迎接我们。他就是特雷根尼斯先生。
与我的想象相反,特雷根尼斯先生面容和蔼,看上去三十多岁,但我想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些。他精神抖擞,个子很高,有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淡蓝色的眼睛炯炯有神,脸型瘦长,这些都使他看上去更加年轻。他像是个充满干劲的年轻人,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从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发现此人的阅历其实很深。
“哎呀,欢迎,欢迎!”介绍了我们每个人以后,他让我们坐在舒服的沙发上,“久仰大名呀,福尔摩斯先生!”
特雷根尼斯在我们对面坐下来,继续说:“我敢说,先生们是为阿姆斯特朗爵士而来。”
“确实如此。”福尔摩斯说,“不过是来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只是问几个问题,我去一趟苏格兰场就好了。”特雷根尼斯说,“先生们却如此煞费苦心地拜访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呀!”
福尔摩斯扬起了眉毛。
“我在阿姆斯特朗爵士的遗嘱上看见了你的名字。”
“遗嘱?哦,对,我想起来了,没错,我是见证人,还有约克先生——我的秘书。”
“另外我发现爵士的遗嘱很有意思。”
“哦,您是说财产的分配?确实比较特别,不过爵士自有他的道理吧。”
“你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么?”
“啊?我怎么会知道呢?”特雷根尼斯笑了,“我了解您的意思了,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虽说遗嘱是在我这儿立下的,但我可一点儿也不知道爵士是什么意思。您瞧,我只是有幸获得了爵士的少量信任,仅此而已,而他是怎么想的,我可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呀!”
“我以为你会给爵士一些遗嘱上的建议,就像你给他投资上的建议一样。”
特雷根尼斯的脸突然僵住了几秒钟,但是他很快又挂上了笑容。
“福尔摩斯先生真是名不虚传!”他拍了一下手,“您是看到了书桌上的股票记录吗?您真是细心呀!”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他。
“唔,我的确给阿姆斯特朗爵士提了少许投资上的建议,但是关于遗嘱,我就不得而知了。爵士想要立遗嘱,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于是就到我这儿来了呗。哦,对了,我还给爵士请了个可靠的律师。然后,恩,在楼上,正好是这间屋子的楼上,我们该来的人都来,坐好,看着爵士写好遗嘱,然后签名!好啦!大功告成!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福尔摩斯看着他,正要说话,特雷根尼斯又接着说:“我想您已经去过爵士的宅邸了?”
“是的。”
“那么我想,我有必要告诉您,昨天我还去找过爵士,大约就在下午八点,不,是八点二十分,可是爵士不在。”
“我已经知道了。”
“啊,您已经知道了!果然,果然——”特雷根尼斯先生眯起眼睛,“那么您还有什么好问的吗?”
几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在特雷根尼斯俱乐部的外面了。回想之前福尔摩斯和蔼地告辞,我就隐隐觉得不妙。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这短暂的特雷根尼斯俱乐部之行就结束了。
“我们以后还有机会和特雷根尼斯先生拉家常,华生。”福尔摩斯仿佛又看穿了我的心思,“另外,雷斯垂德,我想去瞧瞧可怜爵士的尸体。”
“没有问题,福尔摩斯。”雷斯垂德说,“就在苏格兰场,我以为你不会去看了呢。”
“我当然会去,雷斯垂德,我要去证实一个想法。好戏总要在最后啊!”
然而,请读者原谅我下面简单的叙述,这着实出于我的私心。我无法猜透福尔摩斯那过人的大脑中是什么想法,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当我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苏格兰场,雷斯垂德打开地下室的门,我们走进那停尸间,福尔摩斯掀开布盖,脸色却沉了下来。雷斯垂德没有发现,但是我发现了,于是我知道他的想法没有被证实,其中一定有什么出乎了他的意料。
而那具尸体,虽然脸上有伤痕,但我认得是阿姆斯特朗爵士的尸体。他跟我和福尔摩斯昨晚见到时穿的衣服一样,只是他不再自信满满,而是闭上了眼睛。尸体的指甲和鞋子上沾了泥巴。而福尔摩斯虽然脸色难看,却也仔细地查看了尸体。
“可怜的家伙。”雷斯垂德说,“这个天气掉进河里立马就能冻僵。”
我无法确定冻僵的是尸体,还是福尔摩斯消瘦的脸,虽然我觉得他那张脸即使僵着也很好看。我们坐着马车回贝克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而奔波了大半天,我都没有感到饿,这时却突然又累又饿。
“华生,哈德森太太会准备好大餐等着的。”福尔摩斯说,而他的脸色依旧不好看。我想我是否应该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于是我开玩笑似的说:“尸体好看吗?”然后我就发现这是世界上最拙劣的笑话。
福尔摩斯看了看我,我想他就算是把马车顶掀了我都不会惊讶,然而过了几秒钟,福尔摩斯的嘴角微微挑了挑。“这不好笑。”他笑着说。
“我也发现了。”我说。
“恩,如果要我回答,我会说那尸体一点儿都不好看。”然后他恢复了表情,“华生,我的确是犯了个错误,但惹得你这么担心,我倒是很高兴。”
“人人都会犯错误。”我说,可是不免地,我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原本得出了什么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