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
龙川歇斯底里地否认着，可是众人眼中的鄙夷，早已溢于言表。
这已经不是中国人对他的指控，而是来自于同为日本人的三井寿一的揭发。龙川的眼中开始充血，这些年他小心翼翼隐藏起来，自己最不堪的出身，终于在这一刻曝露在众人面前。
三井寿一看着龙川耻笑道：“阁下以为拥有一份假的履历，就可以像我跟森田大佐一样，成为高贵的帝国军人了吗？履历可以是假的，可是花街柳巷的野史是编造不出来的，直到我去调查的时候，东京游廊的妓女们，都会将自己的私生子统统溺死，因为她们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的花魁就是被自己辛苦养大的亲生儿子，偷走了她全部的赎身钱而上吊自杀。”
龙川额头上的虚汗一颗颗的滚落，两眼红得可怖，口中神经质地念念有词，如同自我催眠般重复否认着：
“我不是，我没有……”
而这时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吴志国站起身，来到龙川的旁边，倚坐在他面前的餐桌上，一把捞起龙川的领子拽到自己面前，他这副样子可能吓到别人，可在吴志国眼中无异于一只被逼到绝路的软脚虾。
吴志国拎着龙川，一字一句地说着：“你要的证据，我有，白小年临死之前在墙上刻了一段话，狼山后，杀芳子，孤坟。”
张祖荫听到白小年有留下信息，顿时一个激灵，确认道：“真的？那字可还在？”
吴志国转头瞥了张祖荫一眼：“在，白小年死的那天晚上大火烧山，我就被临时从东楼转移去了西楼，就关在白小年的那间牢房，字就刻在下水管道上，被我用墙灰盖住了，你们现在去，擦掉墙灰就能看到。”说完手上一松劲儿，龙川跌坐回椅子上，再没半分之前的气焰。
张祖荫立马站起身请示周佛海，表示希望亲自去确认，张祖荫不信身为裘家后人的白小年会不知道裘庄宝藏的下落，更加不信白小年怀揣着这样的秘密，死前不会再多透露一些。当然最怕的是……白小年会留下什么关于自己的把柄。
白小年这个剿总司令部的活档案，一众人的黑账都握在他的手里，自然也包括张祖荫。
周佛海批准后，转头看向鹫巢铁夫一行人：“侯爵阁下，龙川大佐毕竟是贵国的军人，为确保公允，要不你们也出一个人，与张司令一同前去确认？”
四人眼神一交流，鹫巢铁夫自然是最不合适去的，现在的他，哪还愿意跟龙川扯上关系？恨不得立马撇清。而阿部弘毅，比起去确认什么劳什子字迹，更在意眼下这场审判对鹫巢铁夫的威胁。最后还是兴亚院的堺先生站起来，与张祖荫一同出去。
而王田香这次面对可能包含裘庄宝藏信息的机会，却毫不动心，倒不是因为他转性了，而是他知道吴志国说的是真话，因为那行字他也看到了。
白小年死后，王田香怎么可能放过去搜查裘家小少爷牢房的机会，只可惜白小年死的那天他实在抽不出身，晚上又接着一场大火，等他抽出时间去看的时候，还被龙川吓了一跳，后背抵到了下水管上。所幸对方什么都没发现，先离开了。后走的王田香看到身后无意被自己蹭掉墙灰的水管上刻着的字，当下就明白这墙灰是吴志国抹上去的，于是有样学样，也补了一把墙灰上去。
而吴志国既然会掩盖掉这行字，必然是明白其中的意义，也就是说，吴志国手中甚至还握有与龙川身份有关的其他秘密。所以方才王田香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跳出来指认龙川就是裘家的女婿，他知道吴志国为了李宁玉也一定会跳出来帮他，果不其然被他猜中了。
王田香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一拍手说道：
“原来如此，我曾经陪龙川大佐在西湖边上的一座孤坟祭拜过，当时我就纳闷，一个华族女性，又是日本高官的发妻，怎么会葬在异国他乡的湖边呢？于是我就彻查了这个杭州城整整十年的刑案，终于被我找到了。就在四年前，也就是裘家大少爷失踪之前，西湖边上确实发生了一起惨案，一对日本富商夫妇遇劫，妻子死亡丈夫重伤，而这位死里逃生的丈夫却没有继续追究，所以此案也就不了了之成了悬案。”
李宁玉不动声色的接过话题，替龙川拢上了最后一把土。
“大佐，这回证据确凿，原来你是偷了自己母亲的赎身钱来的中国，然后给自己起了个龙川肥原的名字，龙川……是从你最喜欢的文学家芥川龙之介的名字中取的吗？那我真替这位大师感到羞耻。不顾自己亲生母亲死活的人，才能狠心下手杀死自己的发妻。”
汪曼春深深地看了一眼李宁玉，以自己的出身还有对日本政局的敏感度，察觉到这案子不能再审下去是情理之中。而李宁玉此话，隐隐要将审讯终止在坐实龙川女婿身份这里，决口不提他是否转移了宝藏，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李宁玉也猜到了？
连日来在龙川那里受了不少憋屈的王田香，感觉从未像此时这么痛快过，他已经习惯把自己的脸长在日本人的屁股上，如今竟然让他遇到这种痛打落水狗的机会，一时间整个人都飘了。
“所以白小年猜的一点不错，裘老庄主在上海意外身亡以后，裘家大少爷和大小姐为了防止失踪的小少爷回来争夺财产，他们确实和一个外人串通好，把裘庄的宝藏给转移了，而这个人就是你，龙川大佐，裘家的乘龙快婿。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一大笔钱，裘家千金还是那么一个大美人，还给您生了儿子，您怎么下的了狠心，既然钱已经转移走了，为何不直接远走高飞？”
方才汪曼春对李宁玉深浅的考量一时分了心，没来得及做“结案陈词”，而后听到王田香的一番话心中大骂一句蠢货。
为什么？因为龙川逃不掉，更不能逃。
龙川如果真的转移走了宝藏，那就要瞒住所有黑龙会的成员，其中就包括和黑龙会渊源匪浅的松井石根。为了保住龙川自己的命，必须杀了他的发妻。
半天没说话的汪曼春意识到，审讯必须到此为止，再任由王田香不知死活地挖下去，等抛出了松井石根，在场的中国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活下去。
因裘庄捉鬼而燃起的这场火，燎到的已经不止是鹫巢铁夫，还包括土肥原贤二。
进入间谍机关的每个人都要进行详细严苛的身份背景审查，那龙川是怎样进去的？这本身就是一件不能深究的问题。
土肥原贤二作为间谍机关的首脑，不管初衷是什么，甚至不管他对龙川的所作所为是否知情，将成分这样复杂的人收入间谍组织，又放进派遣军的司令部。后来被松井自己委任调查老鬼，以至于现在的事情愈发复杂，光陷害顾晓梦顾明章不成这一点，就足以让松井石根怀疑土肥原贤二要害派遣军。
龙川要是老鬼，那派遣军跟土肥原贤二的内斗才是真正刚拉开序幕。
同样的道理，以土肥原贤二的多疑程度，如果他对龙川掀起的风浪不知情，那龙川这个不定时炸弹又是谁埋在他阵营的？
从一开始的老鬼，到后来的孤舟，再到刚才的裘庄宝藏，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龙川还有他见不得光的一切秘密，已经变成被他拖下水的这一圈上峰的心头鬼，此事大家心知肚明倒还好，可若是要翻到明面上挖个干净，在场的人都将炸得粉身碎骨。
“王处长，好奇心太强的人，短命。”
汪曼春抢在所有人之前劫断了话题，目光凌厉地瞪了一眼王田香，倒不是想救他，这种蠢货想送死汪曼春才懒得管，但是别拉上自己一起陪葬。随即说道：
“既然已经有证据表示龙川大佐很有可能是裘庄的女婿，我想接下来的审讯是不是应该换个地方，也不适合周部长跟我再继续接手，我们只审孤舟案。
李宁玉冲着日方几人悠悠说道：“既然贵国是来找裘庄宝藏的，裘家的女儿死了，小少爷也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有一个女婿，一个大少爷，我想贵国想要的答案已经浮出水面，宝藏下落的线索，应该就在这两个人身上。”
到目前为止，一切进展都与那晚顾晓梦与李宁玉推测的基本一致，而结案的落脚点，那日顾晓梦稍一暗示李宁玉就明白了。如果今天在场的李宁玉换做是顾晓梦，翻出龙川与裘庄的所有往事或许还能活下去，但是现场的其他人就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