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怕出事,便要早做提防,以免悔之晚矣……”云瑾轻声道。
衡俨闻言,和她对视了一眼,两人都转过了头,默默不语。
云瑾勉强笑道:“我是说……渝江年年发大水,可怎么没见他们修河堤?”
衡俨面有喟色:“一则渝江河道曲折,修河堤不易;二则需要不少银两;三则……吴太守说,这里的百姓明智未开。他们认为发大水是上天降怒,他们会在江边磕头求上天宽恕。若官府要修河堤,他们觉得是叫他们失去赎罪的机会,反而阻拦。”
云瑾是真的吃了一惊:“江水发洪,他们跪在江边,岂不等着洪水将自己淹没,平白失去性命?”
衡俨颔首:“宁西贫瘠之地,百姓埋怨朝廷,觉得是朝廷不行善举,才招致上天降罪。可朝廷要拨款修堤,他们又不愿意执行。眼见这江水一日高过一日,吴太守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便叫苦不迭。”
他慢慢说着,很是忧心忡忡。云瑾自然而然地,便像从前那样柔声宽慰他:“放心,不至于如此……”
可当他望向云瑾时,云瑾转头将药碗放在一边,避开他的目光。
他叹气:“怎么不喝完?”
云瑾皱眉:“这药……好苦。”
他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放到她手里。
拨开油纸包,里面是两颗小小的糖葫芦。
“方才回来时,托黄衙头去买的。”他低声道。
“怎么只有两颗?”云瑾问。
“你吃两颗就够了,”他微笑道,“还有四颗让黄衙头带回去,他们家四个孩子,一人一颗。”
几颗糖葫芦并不值什么,只是黄大娘和几个丫头便会晓得,云青只是养伤不便而已,却没有忘了她们。
云瑾抿着嘴,笑了起来。她仰头将碗里的药一口气喝完,立刻往嘴巴里塞了一颗糖葫芦。
一颗不够盖住苦味,赶忙再塞了一颗。
然后她就默默地等着,等他能够开口告辞。
可他偏偏一个字也没有说,也一样默默地坐着。他的眼睛甚至就那样不遮不掩地,直望着她。
黑黑的碗,她纤秀柔白的手。
衡俨看着她的手,似已看得痴了。
“肃王……”云瑾终于开了口,“还不安歇么?”
“我……”他迟疑着,半晌才开口,“方才我回来,听到你说要跟关夫子……”
他听到了,所以才慌不择路,贸然敲门进来。
“你怎可偷听人壁角?你出去……”云瑾有些惊慌,还有些恼怒,开口打断了他,起身便要去拉房门。
可他就那么顺势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在怀里:“我不要你走。”
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抱住她。
他抱的那么紧,仿佛眼下便要分离。
云瑾只觉得心头酸酸的,又酸又苦又涩,却仍是冷声道:“肃王答允了,等我伤好,便派人送我走。”
“我反悔了,我做不到,”衡俨紧紧抱着她,将头埋在她脖子和肩窝处,涩涩地道,“你不该信我,我一向出尔反尔。”
好一副任性无赖的样子。
他确实对她,一向出尔反尔。
云瑾也很清楚他对自己的做派,于是她也无话可说。她只想转过身,躲开他。可是她全身都无法移动,甚至不由自主地,将脸轻轻贴着他的发鬓。
他也将脸贴着她的。
他轻轻亲吻着她的脖子、她的耳垂,亲着她的颈窝;他细细胡茬划过她的脸,她不由得一阵战栗,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从来都克制守礼,都从没有这样意乱情迷过。是他的心里,也前所未有的矛盾重重么?
静寂中是他急促的呼吸声。
他的唇想亲上云瑾的,可云瑾仗着最后一点理智,狠狠地推开了他。
他跌落在椅子上,就像是一团被云瑾揉在掌心的纸。
云瑾远远地站到了一旁。而他就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梧桐树,看着天上沉密的乌云,心也仿佛也是阴沉的。
虽然看不清天上月圆月缺,可他晓得就算月会圆,可人却还是要分散。
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默默地望着云瑾,眼睛默默迷蒙,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夜更深,更静
窗外孤零零的梧桐,没了风,也似没了声响。他们都没瞧见,梧桐树下,悄悄站着一个人。
他本来只是想,多叮嘱一句云瑾要喝药。可他站在外面,看着他们两人的身影时聚时散,他已然衰老的双眼里,全是茫然不解。
他不懂两人明明真心相爱,却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他托了托身上的药囊,慢慢地朝院外走去。
衡俨睁开眼时,他自己就坐在椅子上,他在椅子上睡了一夜,而云瑾正坐在床前梳妆。
她的动作很轻,好像生怕打扰了他。
外面乌云沉沉,清晨的日色暗得像黄昏一样,间隙间透下的日光很阴冷。可似乎只要有她在,这阴暗的斗室,都立刻有了光彩。
衡俨有些发怔。
假如这里是他的家,他一觉醒来,看见他的妻子在窗下梳妆。
岂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事?
他的心又在刺痛。
他不能再想下去,连想都不敢想。
有人站在门前,还未敲门,云瑾便已拉开了门。
关至臻背着药囊走进来,却一声不吭,只是站在那里。衡俨识趣地站起来,走出门外,他才哼了一声,闭上了门。
就好像他刻意对衡俨昨夜的唐突,一报还一报。
第66章 飘飘去何之
他就这么背着药囊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迟迟没有说话。云瑾轻唤他:“师父!”他在云瑾面前站定,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云瑾。
云瑾接过来,看着信封上面写了四个字:关兄亲启。
四字铁钩银划,是她自小熟识的。她轻呼道:“是爹爹写的信。”急忙抽出信来,展开信笺,只见信上寥寥,写了几行字:“关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世事可期难料。随信奉上桃夭九针诸物,以慰君心。纸短情长,未尽之言,兄尽知矣。鲲溟伏拜。”
云瑾匆匆念完,半晌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愣。
关至臻轻声道:“这是你爹爹托人交给我的。我拿到时,恰好见到聿王将你接到府里。”
云瑾又仔细念了一遍手中的信,缓缓抬起头:“这信中语焉不详。可世事可期难料这句话……爹爹分明是知道自己将有变故,不然话中怎会有与师父长别之意?”
关至臻默然不语,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他那样聪明,医术又高,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还能有什么变故?”
云瑾一愣,颤声道:“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关至臻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面露懊恼之色。云瑾细细回想,还有他从前说过的话,一阵心慌,揪着他的袖子,哀声道:“师父,你究竟晓得什么,求你告诉我。”
关至臻沉吟了片刻,才低声道:“这事情终究也瞒不住你……”他话虽然这样说,可仍是住口不语。再见到云瑾一脸惶急,双目殷殷地望着他。他连连叹气,终于说道:“若有人要害你爹爹,一则要同你爹爹亲近,二则要叫你爹心甘情愿。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
云瑾心中似明不明,只晓得摇头:“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关至臻望着云瑾,默默无言。云瑾却瞧见他目中,满含怜悯之意,她心中又慌又怕:“你是说……是说……”她突然一个激灵,叫道:“我不信,我娘宁可为我爹殉死,她怎么会害我爹?我不信。”
她用双手紧紧捂着嘴,瞪大了眼睛,深深地吸气。关至臻轻轻抚着她的长发,缓缓道:“我和你爹爹少年相识,我一心专研医术,不似你爹爹,所学颇杂,触类旁通,无所不精。江湖上事非多恩怨也多,我们虽是知交好友,研习医术无所不谈,甚至一起研制了桃夭九针,可外人却是一点都不晓得。”
“连我娘都瞒着么?”云瑾问道。关至臻想了想,才点了点头,又继续道:“我想你爹爹大约是没有告诉她。我和你爹相聚虽少,但书信不断。你爹爹信中对你是津津乐道,我晓得你小字唤作青鸟,自幼体虚,以冰川雪莲散下补。可他对你娘的事情,却讳莫如深。我故而对你娘一直存有疑心,但怎么也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