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真的只字未曾提过我娘?”云瑾垂下头,竟有些呐呐。
“只是粗粗提了一句,说他当年不小心被你娘手中的小蛇咬了一口,两人方才结识,”关至臻叹息着,黯然道,“你爹爹也是被毒蛇咬死。你说怎么那么巧,都是与蛇有关?所以我猜测……”
云瑾记得章华清也说过,当年娘亲投入墨剑门之前,便是以捕蛇为生。所以关至臻的猜想,确有七八分可信。只是这猜测又实在太匪夷所思,爹娘如此恩爱,她又如何能相信爹爹会被娘亲害死?
“你爹曾说他决意要将天下的地理气候,兵马驻扎的攻守之势,绘成了一本书。楚王所在的郢州和周边他尚未来得及绘制,于是将去楚王府谋职……”
这本书,想来便是当初皇帝叫明南来问的风物志。虽然众人都不曾见过,可听关至臻所言,确确实实有这么一本书。若真如爹爹所言,皇帝生怕这本书落入有心人之手为祸,倒也不算假话。再依而推之,爹爹在楚王府任职,只怕也并没有什么蹊跷。
楚王与爹爹之间,莫非真是只是一时主仆?是以楚王当时听到皇帝与爹娘相识,才会这般惊诧。
“后来他信中又提及,传闻聿王多年沉疴、正四处问医。我心想聿王府连着皇宫,可以借到不少皇宫大内的医学典籍,便毛遂自荐来了安靖。这一连几年,我呆在安靖乐不思蜀。直到见到你……”他双眼一闭,雪白的胡子微微抖动,许久才睁开眼,望着云瑾手中的书信,“我见聿王将你接入府中,甚为照料。我便没同你透露身份,只是暗中照看着你。”
“那日晚上,皇帝叫人请我给他诊脉。我到了乾极殿门口,一名兰芳殿宫女匆匆忙忙而来,撞到了我,身上还掉下一包药粉来。我一闻便知,那里面是夺人性命的毒药。皇宫内院怎有人带着这样的东西?我生怕她要对皇帝图谋不轨,神不知鬼不觉调换一包白芍粉给她。皇帝先见了她,我在外面听着,说是睿王带了你来兰芳殿,央着贵妃去求皇上什么的,皇帝叫她先给你送参汤来,他随后便到。宫女走后,我正要进去,肃王却先闯了进来,还与皇帝低声争论,我隐约听到肃王说了一句“是五弟负了她,她有何错,父皇如何能怪到青鸟身上?”
后面的事情,云瑾自己都已晓得了。
那个兰芳殿的宫女,端着下了毒的参汤来给云瑾服用。衡俨闯入兰芳殿,则是怕她饮下毒药。只是不晓得关至臻随手一换,在无意间救了她的命。
而他求皇帝赐婚,和那一封封递到王母庙的信,其实都是异曲同工。
都是以父子之情相胁,求那个人放过云瑾。
“皇上为何要杀我?”云瑾喃声道。关至臻道:“皇帝是有些恼你,我听说他后来同肃王争执时,说自己最恨兄弟相争,还说自己不该将你接到安靖,引得兄弟不睦。可下毒的人却是兰芳殿的宫女,我想大概是兰贵妃怕你搅黄了睿王与上官家的联姻才出此下策。”说着,他又在屋内踱起了步来。
云瑾凝望着他慢慢转过来的背影,缓缓地摇了摇头。
她明白兰贵妃的为人,兰贵妃也晓得她对诩俨的态度,兰贵妃根本没有必要杀她。宫里面要杀她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而兰芳殿的宫女,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
“我虽气兰贵妃妄杀无辜,可见到肃王这样维护你,心中倒是很是欢喜,”关至臻脸上慢慢露出欣慰之色,“虽说他早有王妃,你在他府中伏低做小,难免委屈,可他是真心爱护你,就这一点却又是极好的。”他叹了口气:“就连你被他逐出肃王府……我听恭王说了前因后果,他也是怕你为他身陷囹圄,才不得已而为之。怪就只怪那个睿王为了皇位兴风作浪……”
关至臻转过身来身,面对着云瑾,取回她手中的信,慢慢叠好,放入自己的怀中:“这两年我也看明白了,都说皇帝宠爱睿王,我看他更疼爱这一个,恼他骂他关押他折磨他,却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心里也不愿动他一根汗毛。早晚皇帝会晓得谋反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他待你又真心实意,师父将你交托给他,很是放心。”
云瑾听得一惊:“师父,你说什么?什么交托?”
关至臻推开窗,遥望着东方的曙色:“你说的对,老夫一身的医术,岂能为了几本医书窝在皇宫里面伺候人?还是该浪迹山野,悬壶济世去为好……”
“师父,我同你一起,”云瑾走到他身边,靠着他,“我已经没了爹爹,你同我爹爹一样,你让青鸟陪着你?”
“傻丫头……”关至臻笑着摸了摸云瑾的头,“你爹爹明知要死,为何却在信里一字不提?他说:未尽之言,兄尽知矣。我确实明白,他是告诉我,他是坦然赴死,不欲我再为他追究此事。他对你的心意也是一样,他只要你记得,他和你娘情深义重,你能平安顺遂的渡过一生。他泉下有知,便足以快慰了……”
他一句一句缓缓说着,平静而慈祥。云瑾就觉得好像是爹爹亲自在自己面前说话一般。她忍不住有些哽咽:“爹爹说的同娘亲说的不一样,我要听谁的?”
“听谁的都好!”关至臻仰面大笑,“个人都有个人的造化。你自己要看顾好自己,一切好好!”说着,伸手点中了云瑾的穴道,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走得虽不快,但一步迈出去就是好几尺丈。云瑾身体不能动,目光凝视着他飘忽的背影,在院门转了一个弯,便消失不见了,忍不住着急地叫道:“师父……师父……”
衡俨闻声冲进屋来,见到她僵立着,急忙给她解了穴。她却信手推开了衡俨,跑出院子来,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关至臻的朗笑声,四处却早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风急,声远,人去,造化本无情。
云瑾呆立了片刻,慢慢转过身,慢慢走回院子。衡俨就站在梧桐树下望着她。她突然心中一阵火起,对着他恨恨地道:“是你赶走了师父,是不是?”
“我……”衡俨有些糊涂,苦笑道,“关夫子他要去哪里?”
“他还要将我托付给你?”云瑾气极了,伸手指着他质问道,“你害的师父都不要我了。你究竟有什么好?”
衡俨面上渐渐恍然如悟,急忙上前两步,想要去搂住她安慰她。
可云瑾偏偏退得远远的,瞪着他:“你……你……你若真这样好……你叫他……你叫他……”她突然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道:“……叫他将我爹娘还给我!”
她说着话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了下来。
似乎她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她凝视着衡俨,目光里又是悲愤又是伤痛,声音也充满了哀怒:“你告诉我,他要我爹娘死,为什么又要我活?他既然要我死,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衡俨看着她脸上的泪水,他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悲痛和歉疚。
秘密终归是藏不住的。就算他什么都不说,她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他当初能猜到的,她如今也一样能猜得到。
他抱住云瑾,既无奈又痛苦:“青鸟,对不住。”
云瑾眼中的泪还在流,她又忽然笑了。
笑得那样辛酸和苦楚。
一株梧桐,左右站着两个人。
他凝望着她,她却只会看着脚下。
错明明不在他,可为何仿佛错的,就恰恰是他们两人。
突然听一旁有人轻轻咳嗽两声:“这个……这个……肃王……夫人……”
云瑾抬起头,看见黄衙头表情尴尬地站在院门口,他身旁还有一个人,穿着太守的官服,个子不高,面如满月,鼻小嘴小,两道眉毛如八字落下,显然是宁西的太守吴义正。
第67章 谁逐江潮水
云瑾咬了咬嘴唇,扭头就走。跑进屋里,喘息着坐下去,心绪仍是难平。听见外面吴义正呵呵地笑:“肃王与夫人伉俪情深,不离不弃,真是叫人艳羡……”他从梧桐树下探过头,目光有意无意间往云瑾屋子里瞄,却瞧见云瑾正瞪着他。他吓得跳了一跳,急忙背过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面向着衡俨。
云瑾捂起了耳朵,可外面的声音还是如游丝一般,生生地往耳朵里钻。
吴义正赔笑道:“昨日商议之事,不知肃王可有高见?”
这堂堂太守,果真的跑来唯反贼马首是瞻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当上一城之主的?云瑾越发觉得这天下间太多荒诞不经之处,心里一时竟有些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