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娘忙着刷笼屉,哼了一声,正眼都不看他:“她又不是丫鬟……”
“不妨事的。”云瑾见黄衙头笑脸陪得辛苦,急忙打圆场。她把钱推回给黄衙头:“不过是收拾屋子,我都做惯了的。黄头,你带我去吧!”
黄衙头不敢说话,只瞥着黄大娘。黄大娘擦净了手,抓起钱,塞到云瑾袖子里:“给你你就留着。”
“好,好,”黄衙头看着黄大娘的脸色,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往外退。云瑾把怀里的阿鑫交给黄大娘,随着黄衙头走过去,走到那一筑小小的院子前。
门口几个衙役,经常出入黄大娘铺子,是云瑾都熟识的。
黄衙头交代了他们几句,就带着云瑾进院。
小小的院子,空无一人。
庭院荒芜,草木不盛。两边是高墙,中间是一株梧桐。还有两间小屋,矮小凄冷。后面的角落里有扇小门,正被轻轻带上。黄衙头低声道:“那人出去放风了,你动作快些,就一刻钟。”
云瑾急忙进了左边的正屋,大约是因为住的人是囚犯,屋里很简单,不过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褥子被子都很薄,以至于摸上去,都透着一股冰凉。
寒碜的,便连黄衙头的家里都不如。
可对于一个朝廷重犯来说,想必已经是极好了。
屋里摆设简单,又每日清洁,其实也用不着云瑾怎么收拾。她扫了地,打了水,将四处擦抹一下,屋内便已经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了。
一抬头,斜阳满窗。
一道一道的昏黄,洒在窗边的书桌上。光阴交错,恍惚间像是回去从前住过的地方。
云瑾不由自主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桌上放着笔砚,还有几页空白的棉宣信笺。
从窗户里望出去,庭院中,梧桐树的也子被风吹得啦啦的响,院子里寂无人声。
这样的地方,便是连冬日时,雪落在地面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这里的人,也一定久已习惯于孤独和寂寞。
黄衙头曾提过,就是云瑾来宁西前几日,他被押送过来的。他在这里也差不多已经待了一年了,那么多日子,那么多时辰,这样干枯的日子里,他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思念着他的妻子么?
连皇帝都会动容吧?所以才这样宽容他。
她晓得,皇帝从前便会对情深之人,网开一面。
而……那个人,会不会也晓得世间有这样一个情深不惑的人。
当他听到时,心中会是什么滋味?
云瑾怔怔地出神。黄衙头推门进来,她急忙站了起来。
黄衙头道:“收拾好了么?差不多那人要回来了。”云瑾点头,跟着他退出门。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退出院子那一刻,她心里竟觉得有些空空洞洞的,仿佛失落了什么在身后。
甚至几乎忍不住,想要回头去瞧一瞧。
她回到黄衙头家。
入夜了,哄了阿鑫入睡,教完两个丫头识字,再哄完他们睡下。
一推窗,外面夜已然迷蒙。
大雾迷蒙。
云瑾默默地望着不远处的院子。街上寂无人迹,院子外面两个火把通明,可她却隐约瞧见小院之中一盏昏黄而萧索的烛光。
也不知是不是刚点起来的。
那人在孤灯旁坐下去时,他的人想必也和这盏灯一样孤独。
他夜深梦回,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时,究竟是想着他自己的困境多些,还是他的妻子多些?
云瑾不由得一阵迷惘,一阵恍惚。
窗外淅淅沥沥,竟下起雨来。雨点从屋檐上滴下,密如珠帘。
阵风吹过来,雨点打在她脸上,冷冷的,一直冷到她心里。可云瑾心里却忽然涌起了一股火热,不知怎么的,竟只盼天永远不亮,那一盏灯永不熄灭。
似乎只要那人在,无论是盛夏或是酷冬,是晴天还是雨天,至少人间还是有情的。就好似她自己的心中,那么一点点残存的希望,还是在的。
雨整整下了一夜,到了天明,又成了倾盆大雨。
下了大约一个月,才放了晴。
云瑾如常早起,如常忙了一日,忙到斜阳从外面照进来,照在她的脸上。
黄衙头悄悄地溜进来,看着黄大娘在后院抱着阿鑫,指挥着两个丫头晾衣服。他拉着她就走:“再帮我去院子里一次。”
他怕黄大娘嫌他,这样偷偷摸摸地来找她。云瑾笑着,跟在了他后面。
院子里还是那样冷清清的。日色偏西,四处拉满了影子,院子里都暗了下来,屋里更暗。云瑾驾轻就熟,将四处收拾妥帖,将笔墨纸砚挪到一旁,擦拭桌子。
两张空白的棉宣信笺一拿到手里,才瞧见上面那张已落了几笔。
突然之间,她觉得很闷,闷得令人窒息。
甚至有些怔怔不宁。
她看着手里的信笺,昏暗之中,不能瞧得真切。她急忙从一旁抽屉里寻了火石,点起了烛火。
火光乍亮,照见了信笺上的两横一竖。
不过两横一竖……
她捏着信笺的手骤然抓紧了,脑子都变得空空洞洞的。她又像是突然被抽了一鞭子,将那两张捏得皱皱的信笺扔在桌子上,夺门而出。却几乎和进来的黄衙头撞了个满怀。
黄衙头忙拉住了她:“怎么了?”
云瑾一言不发。黄衙头见她面色苍白得出奇,更是关切:“出什么事了?”想去屋里查看。
却听见后院的门哐当一声,正被人推了开。
“哎呦,”黄衙头只好拉上了房门,“他回来了,咱们走。”
后门又闭上了,脚步声响起。
黄衙头催促她,可云瑾却停立在门前,没了回应。黄衙头惊奇不已,想着先将她拉到边上。
云瑾整个人都好像呆了,任由黄衙头带着,站到墙角。脚步声越来越响,她的目光只是怔怔地凝视着地面。突然间,抬起头向屋子望去。
只瞧见一条削瘦的背影,进了屋子。烛光下那身影走到了桌面,背窗而坐。云瑾默默地望着,瞥见那男子突然站起身来,在室中来回走动。蓦地转过身来,揭起了窗格。
云瑾急忙背过了身,后面有人轻轻地道:“站住!”
很轻很轻,好似在梦里一般,却嘶哑。
云瑾头也不回,仍是继续往院门外走去。黄衙头被她的反复无常搞糊涂了,看了看屋里,一拍脑袋拉住了她。
云瑾没有挣扎,她似乎软弱得不能再动一分一毫。
只听得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个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脸色也同云瑾一样得苍白,脚步都有些微微踉跄。
可是他到了树下,又不动了,门口的火把照亮了他的双眼,而他发亮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云瑾的背影。
云瑾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看见。可她苍白的脸上突然浮起了红晕,手突然攥紧了。
那人痴痴地看着她。
他看着云瑾,好像已经看得有点失魂落魄。黄衙头上前拦他、喊他叫他,他竟也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云瑾的背影,嘴唇颤动,却没有说一个字。他眼睛里有星光闪烁,似乎就要落下雨来。
而云瑾,似乎也被下了咒一样。
连动也没有动。
风吹梧桐叶,籁籁地响。
她低垂着头,眼中泪光莹莹。
第63章 风急夜窗鸣
黄衙头本来已经抽出了刀,上来拦着那个人。可他又提着刀退回两步,还闭上了嘴。
他不是一个蠢人,早已看到了两人的脸色。
他又如何忍心去拦?
那个人又开始往前走,走向云瑾。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就在她身后。
云瑾听见了他的叹息,她甚至感到他冰冷的手指想要来触碰着她的手。
可就在他几乎碰到的那一刹那,云瑾仰起头,将手抽到了身前,快步朝前走了。
她走得很快,就像是冲出了院子。
却又六神无主。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信步所至,似乎到了郊外的一条小溪旁。落日的余晖,淡淡的洒在溪面上。
好生凄凉的落日!
云瑾盯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过了良久良久,她叹了一口长气。
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本该与她相忘于江湖的人,为什么会突然间重回到她面前?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她默默地坐着,默默地想着,那些本来如烟消散了的往事,再次一丝一丝都在她的脑海中拼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