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35)

作者:安度非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她能偷, 也擅长, 也懂行, 偷一票就走,没人来找她麻烦。

哪有这心情。

她望着窗玻璃上单薄的自己, 看见一个无耻之徒。她逃得没有分寸,捂着脑袋睡觉,不知道火车犯了什么病, 呜哇呜哇咔擦轰隆响, 耳朵里灌满了这些声音,吵得她不能思考,方寸大乱, 昏沉睡过去, 梦里阿童木和机器猫打起来了,坟地鬼火森森中飘着hello Kitty的大脸盘子,醒来冷汗涔涔。

有一年夏天她带着谢一尘在顶楼晾衣服,淑姨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抓出来之后不放心,担当监工又揉搓一遍才委托宁珏晾出去, 宁珏就顺手把谢一尘也晾在那里, 用两叠砖头阻止谢一尘随意溜达。她顶着夺目的太阳把衣服们排在太阳底下,让它们色彩鲜艳地随风而动,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颜色有些素,回头看谢一尘, 也是蓝白灰,像还没思想解放的年代。

但是衣柜里像是个花园,什么颜色都肆意开放着,那天下午大家都很闲适,谢一尘心情很好地要她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穿给她看,宁珏在镜子前花枝招展,把春夏秋冬开遍。

谢一尘忽然盯着她的腿出神,隐藏在短裙之内的腿苗条又有力,最要紧的是能活蹦乱跳。宁珏提着裙角故意气人,走到谢一尘面前展示自己的活力。

她感到自己忽然被拽住了,谢一尘像是走在糖果的橱窗前不能自已的小孩,拽着她的手保持相对静止……然后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一样,出神地摸她的腿,手指轻微按在她的皮肤上,鸡皮疙瘩霎起,她略感不安地嘲笑谢一尘大可以摸自己的,谢一尘说摸自己的没有感觉,以宁珏“你摸我,你能有什么感觉”为结尾,谢一尘收回手,好像下一刻就把她的腿移植到自己身上似的,眼底透出一股无奈的渴望来,随即摇摇头。

宁珏忽然记起这件事,像是把相似的双胞胎拉在一起对比,她总是无意识地想到关键,却想不出为什么自己要这么想。

回去平都后,她连夜去算命,各家店铺刚开,摆摊儿算卦的老头看见她,就说她天煞孤星。她不能接受,老头又诵念一会儿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给她看手相,然而打开手掌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破了手心。

老头说:“这很不妙啊,日卯星君拔剑斩破了你的命数,你是身不由己,是囿于囚笼,接下来不知道是富贵,还是劫数,我有上中下三策。”

“我选下策。”宁珏知道老头一说上中下,上策就是出钱,中策就是请客,只有下策靠命,她明知道老头眼里只有钱,但仍然信他。

“稳妥起见,躲。不要富贵,也不要劫数。因果在星出之地,就是说,你生在哪儿,你这辈子都不要回去,多做善事……”

宁珏不会再回莲花县了。

此时全身才感到冷了,莲花县比平都暖和太多,昨夜至今她四处奔逃,连口水也没喝,此时腿也有些肿痛了,脸也吹得刺疼,找了市政府前面的旺火堆坐在地上烤火,后知后觉地想自己这样做的下场……无非是把脸皮扯尽了,这一生再也没法去见谢家的人,她是喂不熟的动物,是夜奔到野地里撒欢的牲口,在群狼的窥伺下不知死活地奔腾。

她要不走,谢家会想办法询问她要怎么办,淑姨留在本地一个人安享看守房子的生活,她在谢家就是为谢一尘而存在的,谢一尘一走,本就没有她容身之地。

况且那时,她心里迫切地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情感,无法复述无法概括,她目睹谢一尘站起来,看那一家子的一切,一股难言的情感把她折磨成一团揉皱的废纸,蜷缩起来,哪里都不觉得安全。

与其最后被谢家人吞吞吐吐地感谢着遣散,她做得更绝,好像是和谢家有什么仇一样地离开了,人情世故她全忘了,如果不是走得够快,那股情绪就追上她了,她就会原地崩溃成别的生物,不再是宁珏。

这是被抛弃的不甘么?还是提前给自己打了预防针,怕被抛弃所以自己先走了?看来真是毫无长进,曾经如此,如今亦如此。她懊恼地吐了口气,可总觉得这无法解释她临走的迫切。

她对谢女士和李先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不像是曾经那样,把自己和谢一尘放在一起比较,得出自己并不会得到全部喜爱的结论。

她自忖心境平和,看待谢女士只是有恩情的雇主,并不指望人家像领养了她一样关怀她。

促使她走的一定是别的动因。宁珏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过了几年也没有得出答案,反而渐渐地隐没在脑海深处。

她回到丰收大楼,叉腰站在一楼呼喊了一会儿,指望不知道名字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出来奚落她,奚落她去海京一趟也没什么出息,两手空空地回来——她已经准备好言辞的利剑来对抗他们了。

然而回应她的空荡荡的回声让她有些心焦,回自己的箱子上睡了一整晚,连续三天,男人没有蹬车回来,女人没有揽客营业。

丰收大楼静悄悄,好似破了一半的棺材,装着唯一的活人。

她终于去翻看他们的个人财物,男人的钱消失了,东西大都不在了,像是有预谋地离开,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言,赢了一笔钱回家去看老婆和孩子。女人的钱也消失了,只是东西有些乱,地上零零碎碎全是些垃圾,她踩着垃圾翻找,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噗吱一声。

是只橡皮鸭子,小而精致,像某个有钱人家给孩子置办来洗澡陪伴的玩具。宁珏捏着鸭子,它在门前大桥下游着合适,在幼儿园游着合适,可游到丰收大楼不合适,这里没有适龄儿童,就算有,丰收大楼的一切都是性成熟的,宁珏五岁就知道强/奸是怎么回事了。

宁珏找来一根木杆,好似泛舟在垃圾湖中,左挑右找,在角落里找到一条没有洗的尿布。

她看着陈旧板结的屎尿陷入迷惑,她判断柔软的尿布的材料是自己的某件背心。她还找到喂奶瓶子,找到一件发黄的本该是奶白色的连体婴儿服。

婴儿服上的波浪花边让她魂游天外,回忆起她那位看似风骚的母亲实际上心肠冷硬,就像从苏联来的大方块建筑一样缺乏美感,宁珏没有可爱的衣服和鞋子,她坐在野地里和耗子做斗争的时候穿一件灰绿色的大背心,布料因为浆洗多次硬得好比铠甲,她毫不怀疑如果那时她被投放到中东和别的民族的孩子混为一谈,她一定因为衣服太硬而在轰炸中幸存……而那件背心就是不知道哪个男人忘在家里的裤子改装而成。

思绪万千,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最重要的问题。

女人不能生孩子,而她去海京的这段时间似乎并不足以让女人肚子里一个孩子从无到有地诞生。

那么这是谁的孩子?女人又去哪儿了?

这两个简单的问题包罗万象,让宁珏心惊胆颤。

她知道女人向来对孩子的渴望触及灵魂,直勾勾的眼神跨过孕妇的肚皮恨不能钩来娘胎里的孩子……女人不能生,对孩子的渴望一层摞着一层,犹如日子拮据补丁摞着补丁,补到最后成了另一种材质……经年累月,听见小儿夜啼的时候,女人对着窗户咬着指甲哭自己夭折在地府里那个不成肉团的骨肉,好像母狼对月嗥叫,孩子是那个女人的图腾,是她心中的明月。

在这种痴迷的基础上,宁珏认为女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她毫不怀疑女人可能偷来一个孩子放在这里养,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她要去打听一下。

第31章 迷路

过完年的街道还留有鞭炮烟火的残余, 走一路下来鼻孔里充满了煤灰渣。

拆了一条烟分送出去,她的朋友们七嘴八舌,最终指出了一条消息。

腊八那天在医院看见了女人, 有人暗自猜测她是得了那种脏病,就离得远一点。之后看见她空着手进了医院, 出来的时候抱着一个孩子。

女人不疯, 怎么会平白无故地偷别人的孩子?

但是接下来她自己打听不合适, 委托了几个朋友,请了两顿饭, 这年头就是递烟也是男人递出去合适,她得装出乖巧,得是良家的少女, 不能和小姐有半寸的纠葛。

等了两天, 宁珏把女人的房间收拾了一遍,等来一个地址,说是当天医院丢了个孩子, 这孩子的生母住在这里, 至于女人去了哪里,这还是没人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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