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有红尘(34)

作者:安度非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远处有人响了声炮,短促一响——大雪纷纷扬扬,好像有人对天开了一枪,天鹅剥尽浑身的羽毛坠在一片脏污的鹅绒中。

寂静中,谢一尘忽然拉开门帘,奋勇地碾入雪地。

车辙两道,原本是漆黑,渐渐被雪盖住淹没,谢一尘没戴围巾,没戴手套,像条蜕皮的蛇朝外界展露新生的皮肉,她昂着头看雪,忽然,好像被天鹅血点化,用力一撑,四肢被热血充盈,她忽地起身了。

挺着孱弱的躯干,长久没有起舞而瘦下来的肌体一点点复苏,每个细胞都重新奏乐。

她没有走动,她抬起头望向天空,宁珏拽着一条围巾猛地扑到她面前,把围巾戴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宁珏有些发急,谢一尘忽然眨了眨眼,捂着围巾,把脸埋在其中。

“我又不是……”宁珏此时要辩解她并不是喜欢姜望,谢一尘却忽然猛地攥住她。

身体一沉——谢一尘再次没了力气,挂在她身上。

可这次,她感到了某种力量,自下而上,犹如初春的嫩芽顶破泥土,孱弱而有力地尝试着托起身体。

谢一尘的手紧紧箍着她,那双手因为用力而显得狰狞,血管似乎要突破皮肤,全身都在颤抖,剧烈地颤抖——可双腿是在打颤的,无论如何也是颤抖的。

宁珏近距离地看着,惊愕于谢一尘仍然不死心地试图站着。

惊愕于……这一次,谢一尘因为用力而面容扭曲,咬牙切齿,连眼泪都不由自主地掉下来,汇成小溪……她就看着谢一尘死死地借助她,唤醒了许久没有知觉的下肢。

那双腿颤抖着,就像刚出生时无力站起的小羊——它无论如何也要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它跪在地上之前,被宁珏托起,它再次尝试,抖得犹如筛糠。

如今谢一尘又瘦又轻,可这双腿撑不起羽毛般轻盈的身体,它再一次失败了,跌在雪地里——不是宁珏不扶她,是她自己松开了手,从地上爬起来,手心的雪化成水,化成汗,化成泪,她再一次扶着宁珏,额上迸出青筋,好像脚尖踏着刀子,踏着燃烧的火。

她失败了——

然后又一次失败了——

院子里另一间屋子,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她们的动静。

三个人跑出屋子,谢女士几乎是有些凄厉地叫喊了起来:“谢一尘!”

谢一尘站了起来。

她站直了。

松开了宁珏的肩膀,宁珏倾着身子随时扶她,可她只是笑笑,压低声音:“我想明白了。”

然后,力气就用尽了,她扶着轮椅跌了下去,谢女士已经扑了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

宁珏无法解释。

晚上,李先生紧急地联系自己的朋友们,预约着把谢一尘送到美国去治疗,谢女士在问谢一尘话,谢一尘只是说,忽然想出去透透气,看见下雪很高兴不知不觉就站了起来……

可这是扯淡。

真相是在晚上睡觉时,宁珏没有脱衣服,抱着膝盖坐在窗口,好像犯了错,在一片黑暗中凝望躺着的谢一尘。

“是我把你气坏了么?”宁珏说。

几声笑。

宁珏把脸埋入臂弯。

谢一尘的笑很轻快,好像灵魂淘洗一遍,洗去了背负的一切,变得质地轻盈。

“我不是生气,也不是怪你。就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忽然很不甘心。我好像一只摆在橱柜里的花瓶,有人欣赏我,我就开心。但我不是……我不是为了谁来看我而跳舞的,我只是想跳舞,说不清的……我忽然觉得屋子里很闷,很狭小,好像放不下我突然产生的幻觉,感觉非常迫切,好像不马上出去,我就会喘不过气。”

“于是我就出去了,一出去,就很想要站起来跳舞,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想,我就这么站起来了……然后才吓到了,我又站起来了?好像每次站起来,都是有你在旁边,我就很想回头看一下你,你就过来了。”

“我忽然想,既然你在这,我能站一秒,能不能站两秒,三秒……哪怕一分钟呢?这么想着,就和自己赌气,一边觉得已经没救了,一边又想,还是再试试,就这样,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宁珏抬起脸,等待下文。

“就是要站起来啊……”

谢一尘微笑着,用手臂盖住了眼睛。

宁珏惴惴的心放下一半,另一半悬着,她无从探讨这种现象。

“睡吧。”谢一尘说。

“不困。”

她确实不困,毫无困意,白天的一切都提神醒脑,前所未有,颠覆经验,宁珏年轻,还没有培养出在一切不合理面前气定神闲的本事。

她茫然不知为什么会在谢一尘面前酸里酸气,也不知道此刻心头那股不安来自何处,也没来得及解释她并不喜欢姜望,也不清楚为什么雪地里谢一尘忽然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心头涌动着的未名的感动。

这段时间的未知太多了,干扰了宁珏的心思,但总是坐着,谢一尘又会顾及她的心思要和她说话。

最终她说要起来去厕所,走到了院子中。

李先生和谢女士的屋子灯还亮着,宁珏无意去听,但夜晚的静谧放大了他们并不遮掩的谈话。

一个说,明天就启程,先回平都办手续,然后去海京坐飞机。

另一个说,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人对谢一尘有意思,又送了花又送手套。

李先生:那又怎么样?一尘腿好了,什么年轻人不是随便挑?

谢女士:我看一尘对他有点意思,他一来,今天突然就要站起来了,我得问问她。

李先生:因为感情?这太不唯物主义了。

谢女士:总要问问她的意见,不然情绪不好,治疗效果也不好,我明天一早就去问问。

李先生:还要和宁珏说一下。

谢女士:对,宁珏也是帮了大忙,要好好感谢她。

他们找遍一切原因,从天气到地理,从饮食到感情,把所有一切归因到谢一尘的奇迹上,即便都不是信徒,也开始发自内心地感激神明。

雪地里的脚印两行,被宁珏踩实了,她垂着头,剩下的没有再听。

她怎么配得上感谢?她也不想听谢一尘表示对姜望的意思。

突如其来的,有些酸涩难安的感情充斥在胸口,她拽紧胸口的衣裳,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进屋,背靠门。

谢一尘似乎睡着了,夜实在很深,困意比夜深沉。

宁珏的情绪再次返璞归真,她在黑暗中看见了手持弹弓的幼年的自己。

彼此对望。

智慧没有过多长进,心头一样洞若观火。

你要留在这里吗?

自己和自己对峙,反复求问。

手心发凉。

“你是不是要去美国?”宁珏对着窗户问谢一尘,全然不顾隔着一层窗棂,自己冷风中的低语怎么能传到人家熟睡的梦中。

她问了,得不到答案。

回身进屋,坐在小板凳上,两条腿无处安放,只好抱在臂弯,蜷曲双腿陷入空无的思考。

雪停了。

窗台积了厚厚一层白。

宁珏从衣服内侧缝好的暗兜里,抓出她所带的所有的钱。

一张,两张,三张。

三张卷起,放回自己的衣裳里。

另外一叠,是从谢家赚来的,花了不少,还剩下的,有零有整。

放在了桌子上。

托着脸凝视这些钱,仿佛眼前放着一个颜色鲜艳的皮夹子。

她还是把钱卷了卷,放在自己身上,低着头翻垃圾桶,把谢一尘撕碎的情诗拼起来端详,在黑夜呆久了,连眼神也跟着变好,猫头鹰一样看清了所有字迹,拼出裂玻璃一样的纸。

“你们去美国,应该也用不上我。”她自言自语,从桌上摸着谢一尘的笔,钢笔出水艰难,她在手背上划着,最终划在了一张碎片的背面。

在“赠谢一尘”四个字的背面写上:我走啦——宁珏。

珏字写得不好看,又变成了王玉。

她在黑暗中沉默端详着,不放心地用墨水压住了纸的一角。

然后她推门离开。

雪地上剩下她的脚印,歪歪扭扭一串,直通门外,迅速被新落下的雪遮掩了。

第30章 一个孩子

宁珏夜奔跳上火车, 没有行李两手空空,看起来就像过年手头拮据的扒手被逼急了出来营业,一张漂亮的脸写满了惯犯二字, 乘务员频频回首,大声提醒别人要保管好个人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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