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下巴从敏娘肩膀上收了回来,脸上再不见一丝表情。
接下去的两天两夜,江陵再也没说一个字,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
进德安的时候是傍晚,城门已经关了一半,前头那两个江陵不认识的人扬了扬手中的令牌,城门重又打开,三匹马、一辆马车扬长而入。 但是江陵不知道,她在半日前已经被装进马车,马车四壁都被被蒙住,黑暗一片,她也被蒙上头脸,绑得结结实实。
马车辚辚,江陵仿佛回到了七岁那一年,她被李大平绑在马车里,走向不知去向的路途。那个时候她恐惧、惊吓、绝望,想着的是死亡。可是现在她已经长大了,江陵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现在在马车里的她,没有恐惧,没有绝望,有的只是期待。
亲手杀死仇人的期待,让别人去死亡的期待。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在马车外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忽然便听到一记耳光,马车外便再也没有人出声。
又过了一会儿,马车的门被打开,江陵被除去了蒙头布、手和脚的绑绳。
她先是活动活动手脚,让手脚滞住的血脉开始舒展开来,直到感觉到手脚内里有蚂蚁轻啃般的麻痒酸软时,方慢慢抬眼:马车所停的地方,竟然是一间屋子。
一间很大的屋子,空空荡荡像是没有放东西的库房,马车停在当中也不显得如何狭小。江陵也不急,因屋子一片寂静,她便慢条斯理地等手脚活动自如了,又趴了好一会儿闭目思忖,然后才慢慢地爬下了马车。然后她发现马车两旁是站着几个人的,俱都蒙了面巾,眼睛看也不看她。却不见“官差”和敏娘等人。
她站在马车前面,面前是一堵墙,马车后方才是屋子的大门。她看了一会儿那堵墙,毫不犹豫地走到墙前伸手敲了几下,指关节敲得发痛,转而用手掌拍了拍,仍然毫无动静。
马车后的屋子大门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你以为门在那里?”
江陵不理他,也不回头,沿着墙一路走到左边墙角,又走到右边墙角,又摸又敲,细细查看,之后又沿着屋子两侧的墙往大门方向摸着查看过去,最后才与大门口那人面对面站在一起。
屋子虽大,点了灯火却算明亮,看得清那人面目极是英俊,是江陵所见过的男子中之最。他五官明晰如画,眉若刀裁微带飞扬,眼若深潭却带着温文和气的笑意,鼻子挺拔面容光洁如玉,站在那里的姿态风雅而优美,若是远远地看像个谪仙少年郎,江陵离他近了,才能发现他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却也丝毫无损他的姿容仪态,反更添了从容韵致。
他被江陵上上下下地打量也殊无怒容,便连半点不耐烦也没有,面上虽无笑,眼中却一直含着轻淡的笑意。
江陵也不说话,打量完毕后就定定地站着。
他似是在等江陵说话或者发问,可是江陵一言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本应尴尬,他却低低地笑了,声音柔和:“江姑娘请随我来吧。”屋内的光亮闻声即刻熄灭,隐入一片黑暗。
出了屋子的大门才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得见门外是一片巨大空旷的演武场,夜幕低垂,周边半里内绝无一个人影,演武场上亦是无灯无光,男子走在前面,江陵跟在后面,身旁身后是那几个原本站在马车边上的人。
走了许久,穿过三片小林子方见前方有隐隐一大片黑影,走近了才看清是连绵不断的房子,有双层的、三层的、四层的,更多的是一层的,错落有致,显然便是此处的住宅群了。 男子率先走进其中一间屋子,江陵随着进去,屋子内的布置令人眼前一亮。
雅致舒适,是个待客的小厅。
江陵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便能发现这屋子看上去只是雅致舒适,却全是价值不菲又低调奢侈的物件,比如那架窗前的贵妃榻,是小叶楠木制成,榻上铺着的软褥靠枕布料是柔软舒适的漳绒。厅内且还飘着极淡的清水香,这种清水香若有若无,却令人心神愉悦,是罕见的好物,价值连城。
男子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叫江陵坐,江陵依言坐下,男子也不唤人,亲手自暖窠中取出热水倒了一盏茶放在江陵身旁,道:“此处不及江浙名茶众多,这芽茶已是本地极品,倒差可一试,江姑娘请饮一盏以消途中疲惫。”
江陵途中六天赶了两千里路,又逢春末夏初天气渐热,流的汗不少,每日虽有湿巾擦拭头脸,身上却是捂得有些臭了,衣裤上也颇为零乱且有污渍,如今坐在清雅的小厅里手握香茶,对面的男子也全然无视,款款相待,仿佛面对的是一个端庄优雅的淑女一般,又是可笑又是诡异。
江陵看着杯盏中的茶水,嘴角讥讽地一笑,她其实渴极累极,可是杯盏中的茶水是烫的。
她把茶盏放到一旁,男子见她不喝,也不问,只微笑着看着她,仍然是面上不笑,眼中含笑的笑法,那种“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姿给到十足。
江陵端坐,不再看他。
过了许久,江陵仍然坐得端正,肩背挺拔,不露疲态。
夜色渐渐深了,男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诧异,他又饮下一盏茶,才慢慢说道:“江姑娘是在等我问你吗?”
江陵不语。男子说道:“我以为你会有问题问我。”
江陵忽然开口:“不是。”
男子见她终于出声,眼中笑意浓了一些,问道:“不是?不是什么?”
江陵道:“我不是在等你问我,也没有问题问你。”她转头正眼看着他:“我在等你的主子。叫你的主子出来吧,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男子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她这般说话,低头沉思,江陵不等他想完便又道:“我想你也不敢说出这里就是你做主这样的话。如果你主子不在,我想先去洗洗睡睡,这点主你还是能做的吧?”
她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个声音:“闭嘴!”声音虽也算冷静,却带了一丝恼怒。
江陵笑了笑:“阿娘,你这般恼怒所为何来?可是为我担心?你放心,千里迢迢将我绑了来,若要杀我,一早便杀了方便。我且安全得很。”
男子皱着眉看了一眼门外,门外瞬间悄无声息,他转而看着江陵,目光中仍是带笑,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能在这里做主的人,此地主人暂时不在,你若真不想先与我说话,便依你所言先去洗尘歇息。”
他温温和和地说道:“这点主我的确还是能做的。”
他这般温文尔雅,态度一丝不变的优雅,衬得江陵的言辞格外刻薄无礼,江陵却全不在意,站起身来便走。
男子有些无奈,在她身后说道:“江姑娘且等等,我唤人来带你去……”
江陵笑道:“不必了,有我阿娘在此,何需其他丫头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 2020还剩三分之一啦,祝大家九月快乐!请大家也祝我九月快乐吧!哈哈哈哈!
……
第295章 母女
江陵坐在浴桶里闭着眼仰着头, 长发垂在另一个小桶里,敏娘用手细细地搓洗着,泡沫绵绵密密, 使得江陵那张沾了水珠的脸更加小巧晶莹。 搓得发上的泡沫全是雪白无垢了,敏娘用勺子舀起水,一勺一勺地冲净江陵的头发, 再用了干燥的布巾把头发包得密密实实,才站起来,看着她。
江陵也从浴桶里站了起来。
浴房很亮, 江陵的身躯在灯火下一览无余。
敏娘一眼看过去, 目光不禁定住, 肩后背部直到腰间那两道巨大的伤疤一浅一淡几乎连在了一起, 以及各种小伤疤虽然已经褪得浅淡却仍有明显的印记,手臂上亦有一道长长的伤疤。等她转过身来,左胸前那一道鲜红的伤疤更是瞩目。
江陵肤色极白, 便愈显得各种各色的伤疤狰狞可怖。
敏娘的呼吸稍稍滞了几息, 江陵倒全无察觉, 跨出浴桶拿起浴巾裹在身上,睇了敏娘一眼:“如果你愿意的话, 帮我擦一下头发如何?”
敏娘默不作声, 取了一叠干布巾率先出了浴房。
江陵在她背后看了她一会儿,很快穿好衣裳也走了出去,敏娘已经站在贵妃竹躺椅旁等着她。
江陵躺下来,敏娘拆开她的包头布巾,另拿起干布, 一缕一缕地替她拧干擦干头发。她的手势很轻柔,可能是但凡人被人温柔触摸头部时总会觉得很舒服吧, 江陵到底有些困了,温暖的灯火,馨香的空气,令她眼饧骨软,神思恍惚,仿若回到了幼年时候,她每每玩得一头一脸的汗,娥娘给她洗澡洗头,从不假手于旁人,洗完了再抱着她平躺在床沿,轻轻柔柔地为她擦干头发,往往擦到一半她已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