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娘恍若未闻,“官差”却瞪了她一眼。
江陵就当作没看到这一眼,执着地看着他问道:“阿娘不肯回答我,不如叔叔你回答我呀。哎呀反正我都被你们抓了,逃也逃不了了,还这般故作神秘也太多余。又或者是你们的头儿——抓了我要去见的肯定是你们的头儿罢——比较无聊,喜欢看到我受到惊吓呀惊喜呀什么的?可是我连皇帝都猜过了,还有谁能让我惊吓呀?真是的。说说看呗!就算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如果你们那个头儿真喜欢看到别人吓到的样子,我就装个样子满足一下他好了。”
“官差”的脸扭曲了一下,转过头去。敏娘却回过了头,淡淡地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江陵啃了一口红薯,仰头问:“知道甚么?杀光我们江家的人么?”
她先前絮絮叨叨的废话中还带着少女天真的稚气似的活活泼泼,冷不防地问出这一句话来,却是冰锐如针,令人心脏一缩。
“官差”霍然转头,警告地瞪着她,敏娘的眼睛也缩成了针。 江陵笑了笑,细细嚼着口中的红薯,说道:“做什么反应这么大?你们总不会认为我会以为你们是抓我去见个长辈吧?我有蠢成这样吗?还是其实你们一直就是这么蠢的?”
她用如出一辙的眼神看着敏娘,温和地说道:“阿娘,我是你的女儿,你应该记得的,我一直都,非常聪明。阿爹说我敏慧天生,可凌越男儿,因此我叫江陵。你还说不可夸坏了孩儿。你还记得阿爹说的话么?不,我应该问你,阿娘,阿娘,你还记得阿爹么?你还记得我么?”
她一声声追问,语声温婉,本该动人心弦教人难过,可是看向敏娘的眼神却充满讥讽和冰寒。
敏娘何等心肠,若是江陵一味哀伤难过表达想念,她可能会有所心动,却也只是一丁点儿;可是江陵这般嬉笑天真和似有似无的濡沫中带着狠辣嘲讽,却令她生了怒意。
她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该令江陵愤怒绝望难过,那也正常,可是却不知道江陵会用这种轻蔑的态度对自己。
是的,她是江陵的亲娘,虽然多年未见,可是血缘是这般奇妙,她竟能清晰地感觉到江陵对自己的轻蔑、轻视。
她不该因此生气的。可是为什么她还是生了怒意?
江陵没有改口,仍是口口声声称呼她、唤她“阿娘”“阿娘”,可是她曾经听过江陵唤过她多少次“阿娘”啊!娇滴滴的、撒娇撒痴的、嬉笑的、嗔怪的、欢喜的……
而现在的“阿娘”,她知道就像叫唤阿猫阿狗一样,只是一个称呼,所以江陵连换一个称呼都不屑。
江陵的心肠,只会比她更狠更硬。
除了她,只怕没有人会相信。她冷笑,因为她看到了“官差”有些不忍的眼神。
在“官差”看过来之前,江陵垂下眼,吃完了手上最后一点红薯,轻轻地说道:“阿娘,你愿意和我说说话么?我怕以后再也不能和你说话啦。”
敏娘忍了忍,才冷冷地说:“你这般聪明,又有什么可与我说的?”
江陵笑了一下:“既然你们不想告诉我抓我的原因和去哪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是真的要放我走,还是其实想我死?李大平又为什么不杀我?他要抓我的理由和你们现在是不是一样的?”
敏娘干脆利落地转身走开。 江陵盘腿坐好,曼声说道:“我猜了一猜,你且听听我是不是真的很聪明。”
她的声音在静寂无声的黑夜里清丽无比、脆亮无比,便连那两个离得远远的人怕是也能听清:“那天晚上你让我跟着喜叶逃走,其实是知道我根本无路可逃。后园子里自然有你们的人,除非有藏匿专长的人,否则根本逃不过他们的搜索,所以你是让他们来决定我的生死。喜叶被杀,我躲在树丛花草底下,一直没被发现,事情真相是,我一早已经被发现了,但是他们故意装作没有发现我。原因只怕和今日你们来抓我是一样的。阿娘,世上的娘亲果然都是不一样的。”
江陵紧紧盯着“官差”和敏娘,只见当她说出这番话时,敏娘的脚步一顿,“官差”喂马儿喝的水洒了一些。
她继续说道:“后来我逃出大火,在江家火场外和龙游城里的那几天,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伪装和避开你们,其实,你们当中早已经有人一直负责盯着我了。我一介孤女,全然不知世事,当然不可能发现。”
“只是后来出了一个意外,我被李大平抓住了。李大平抓我的理由自然和你们现在要抓我的理由是一样的,但是你们双方选择了不同的方法,你们是想跟踪监控我,得到你们想要的;李大平则不想费这些功夫,抓了我去见他们的头儿盘问出他们想要的。”
“在这里又出了一个问题,你们和李大平的关系。如果你们是同一伙人,你们大可与他商量,若是有抢功劳的嫌疑,则就干脆强行与他撕掳,可是你们什么也没有做,应该是大有忌惮。所以这就能确定你们不是一伙人,而且双方头儿势均力敌,不能撕破脸。”
“我长大后一直有个困惑,大哥哥说过他在无意中偷进福满楼后院,才发现我的身份和傅伯伯与县老爷的对话,因此他就一直跟踪着李大平和我的马车。可是他一个未长成的乞儿要跟上马车,而且几乎同时到达当晚李大平留宿的客栈、次日下药药翻李大平,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脚程。他后来说偷摸爬了道上的车,我现在想来,那定是暗中跟踪的你们看到他的行动,故意让他搭上的车吧?至于他能不能成事,你们自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助他一臂之力。但是估计这一臂之力你们始终没有帮上,我大哥哥实在太厉害了。”
这次江陵紧紧盯着“官差”、敏娘的眼睛撞上了“官差”的目光。
她猜对了。
自从对夏言真讲述自己是如何逃出江家大火的时候,夏言真指出没有人能逃得过锦衣卫的搜索,从那个时候起,江陵就有了新的思路。如今“官差”的反应证实了她的新思路是正确的。
就是,她在逃出火场之后,就不曾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第294章 到达
江陵迎着“官差”的目光笑了一下, 说道:“因此,那个县城里的灭门大案,连牛都杀了, 也是你们干的,对不对?”
“官差”收回了目光,敏娘也不去理会她, 江陵却毫不在意,兴致很高地说道:“因为如果他们把我送到官府县衙里,那么我会落在谁手里就很难说了。你们当然可以劫狱啊劫人啊, 甚至可以拿着令牌去跟县老爷打商量啊, 可是动静闹这么大, 似乎有违你们头目的要求对不对?而且到时候引起我们的怀疑, 跟踪寻迹的计谋就要落空啦。而那帮想着巨大赏额的笨人蠢人根本不值得你们费什么唇舌精力,一刀杀了更加干脆。反正杀人灭口什么的本来就是你们惯做的事啦,驾轻就熟得很。”
她看着他们, 忽然叹了口气:“不过纵火三天灭江家满门的动静更大啊也不见你们在意, 这又是为甚么呢?哦对了有另一伙或另几伙人, 法不责众嘛。”她说着说着又若无其事地嘲讽起来。
“官差”和敏娘板着脸,再也不理她不看她。
整个树林子里就只听到她好听的声音咭咭咯咯说个不停, 连夜鸟都听得不耐烦了, 扑棱棱从巢里飞出来乱叫乱撞,似是配合着“官差”和敏娘的心声在叫她闭嘴。 休息时辰结束了,四人起身准备出发,“官差”来绑江陵的手,江陵看着他的脸, 笑嘻嘻又问了一句:“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甚么时候把我跟丢了?还是出了甚么意外不再跟踪我?回答我嘛, 这个问题无伤大雅呀,我真的很好奇呢。”
倭寇屠镇的时候很明显他们已经不在她身边,否则就算发生了惨案,她也不可能会被林展鹏所救。
“官差”不理她,绑她的双手比前次要紧了些,江陵“哎呦”一声,“官差”亦不理会她,抬眼见敏娘已经骑上马,便牵过敏娘的马来,把江陵举上马匹,敏娘抽出缎布,照原样把江陵绑在她的身后。
江陵坐在马鞍上,敏锐地发现马鞍上绑了软垫,她坐上去柔软了许多,想必马匹奔跑时纵起落下,也会减些疼痛。
她被绑在敏娘身后,和敏娘便是身贴身,她便将下巴搁在敏娘肩膀上,又脆又软如莺啼般的声音低若无声:“阿娘,我知道你都听见啦,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聪明?不过你都不知道,我比你知道的还要聪明许多倍呢!但是我不会再告诉你啦!除非你告诉我你为甚么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