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阿娘。”
敏娘的手僵了一僵,江陵又娇软含糊地唤了一声:“阿娘。”语声已经低到不可分辨。
敏娘闭了闭眼,没有应声,手上仍是慢慢地为江陵擦着头发,一缕一缕,一叠干布巾渐渐减少。
夜色渐深,头发已经全部擦干了,江陵蜷缩在贵妃椅上睡得沉沉,敏娘手上握着她满把沉甸甸的乌发,犹豫了好一会儿,方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放到床上,盖好薄被,然后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回袖一挥,灯火齐齐挥灭,室内陷入黑暗。敏娘再无犹豫关门而出。
因此她没有听到在关上门的刹那,江陵在睡梦中喃喃的一声:“阿娘,我如果明日死了,你会想我么?”
男子还没睡,他坐在适才的小厅里,面前站着押江陵回来的“官差”和另两个人,敏娘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刚汇报完毕。
其实之前江陵刚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简单地汇报过了一遍,这次是详尽地、每句对话都尽可能地回想清楚,再原样仔细汇报。不过他们早就已经训练熟捻,便是在京城的细节也又复述了一遍——京城的事情其实早就已经送了信回来了。
男子低头沉思,他沉思的样子也很是优雅好看,细长优美的手指轻轻压着唇畔,似是想得入神。“官差”和另两个人屏息站立,一声也不敢出。
敏娘进来时,几人都抬起头来。男子只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她一眼,敏娘便垂头回禀道:“她已经睡着了,浑身上下都没有异物,发簪也只是简单的实心金银簪,换上的衣物是咱们府里准备的,不过她要求明日要换回自己的衣物,我已经令人去清洗烘干。并不曾说些什么,应是困了。”
男子点点头:“你今晚对她的态度甚好。”他叹了口气,温柔地说道:“之前要怪我没有交代好,万万没想到竟能与她意外重逢,而你,唉,竟与她如此生疏见外。”
敏娘唤了一声:“公子……”
男子摇了摇头,细细看了她一眼:“人手不够,浙江福建的事情无法知晓,也是没有办法的,也不知还有没有补救的法子。敏娘,我听她话意中虽然对你极是怨恨,却还是颇有濡沫——若是不怨你恨你倒要令人怀疑了,看她那些言辞倒也有趣,虽有做作,反可见得半真半假。可惜了,可惜了。”
敏娘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却听“官差”说道:“她对事情经过猜测八九不离十,公子,我担心……”
男子眼中含笑,打断了他:“她很是聪明,和江宣一样,是个人精儿,这才值得我们合作。聪明人好,聪明人容易自以为是,若是像江宣一样又心怀慈意就更好了。”他转向敏娘:“王爷明日下午才回来,你今夜便去与她共眠,明日由你陪着她,倒也不必一下子亲热起来,你自己把握分寸。”他温和的目光暖暖地落在敏娘身上,“你做了人家的娘这么久,虽然十年不见,心里总还是有感情的,是不是?” 敏娘垂头道:“是。”
男子声音更加温和:“那么你为什么表现得这么绝情呢?是要保全她么?还是因为要向我证明你的忠心吗?嗯,我相信你是后者好了,可这岂不是心口不一?我是这么教你的么?”
敏娘的额头一下子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男子叹了口气:“跟了我这么久,怎的还是以为我是个不近人情的。母女相隔十年相会,我再不近人情,也不会让你绝情如斯。十年前你没有找到江家的秘密,十年后这般良机,唉,唉,你到底是聪明呢?还是太聪明呢?”
最后两句话男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似是在自言自语。
敏娘的脸色苍白,整个人摇摇欲坠,抬着脸哀哀欲绝地望着男子,使尽全身的气力低声说道:“不是的,我是真的……公子……”
男子柔和的目光扫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官差”垂下的脸庞露出极其不忍的神色,却再不敢让男子看见。
在那男子面前,这四人,特别是“官差”和敏娘,连交换一个目光都不敢,笔直地站在小厅里,直到男子道:“去吧。”
四人转身退出,背后传来男子叹息的声音:“世上哪有这样的娘亲呢?当真叫人捉摸不透。”
敏娘终于支撑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官差”伸手扶起她,敏娘却拍开他的手,匆匆踉跄离去。
“官差”也不敢多留,头也不回地随那两人各自离开。 男子坐在小厅椅子上,喝了一口茶水,微微笑了一笑,这次的笑从眼中浮上了面庞,夜色灯火下,他的周身竟似微起氤氲,教人看不清楚起来,只觉得世上岂会有这般颜色。
第296章 景王
江陵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敏娘睡在一旁的贵妃竹椅上, 彼时天色只是微亮,江陵侧身而睡,正面对着敏娘的方向。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敏娘一会儿, 又合上眼。
敏娘其实一夜未睡,江陵睁眼的时候她已有所觉,这倒不是她武功好, 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的一种感觉,这感觉令她闭眼装睡,不曾与江陵面面相觑。
之后江陵起床、梳洗、换衫, 俱都静默无声, 没有假手于敏娘, 也没有和她说话, 仿佛这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丫头送来早食,她也只盛了一碗粥,自行吃粥吃菜, 旁若无人, 便连目光也不曾落在敏娘身上。
敏娘也没有作声, 低头只管吃自己的。
等到吃完,江陵才抬眼说道:“你出去吧, 我想一个人呆着。”
敏娘毫不犹豫地答她:“这里不由你做主。”
江陵不禁失笑:“屋顶屋外不知多少人守着, 你在这里做什么?表演母女情深?太晚了。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太聪明还是真性情误打误撞,因为就算你一开始就表现得母女情深欲迎还拒,于我也没什么用。江家因你而亡,只凭这一点你就算苦衷太多,我也不会原谅你。”
敏娘看着她, 目光渐渐地转为冷静,慢慢地说:“江陵, 你说得对,自从我离开江家,娥娘就已经死在了江家,娥娘这个人是因为江家而存在的。我是敏娘,我对你的感情没有期望。但是江家不是因为我们而亡。”
江陵面无表情:“我不会相信你,你出去。”
敏娘并不动弹:“在你见到他之前,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江陵看着她,忽然问道:“他是谁?”敏娘不答,江陵微笑,“是昨夜那个老男人假主人,还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敏娘的眼里终于浮起怒意:“你说什么?” 江陵笑一声:“我发觉一件奇妙的事情,你与我相处这几天,只有两次情绪失控,而这两次都是我对昨夜那位假主人不太尊敬的时候。”
江陵饶有兴趣地说道:“他是谁?我感觉他才是你们的主人,而这所宅子里真正的主人,只怕于你而言都不重要。阿娘,他是谁?为何他对你如此重要,就算亲生的女儿对他稍有不敬都不能容忍?便连一句做主不做主的闲话也要伺机驳回给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也许你告诉我了我再见到他时会稍微收敛一下?”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凑到了敏娘的耳边。敏娘强忍不适站在原地不动,咬牙不语。江陵亲亲热热地抱着她的脖颈叫了声“阿娘”,然后极低声地说道:“我前几日可是与你说过的,我的聪明比你知道的还要多上好多倍。”
敏娘想甩开她,想到昨夜那男子的话强行忍下,又想其实男子根本不了解江陵会有多硬的心,自己的忍耐毫无益处,心中一时灰败。
江陵只觉得敏娘的抗拒忽然变得软弱,心下也不禁软了一软,可是想起那三天三夜的大火、灰飞烟灭、再也看不见的音容笑貌,这一切只因为她一丝一毫的暗示也不肯给,心肠一下子又硬如铁石。
她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两人再无对话。
江陵所在的地方极是僻静,整座宅子深广无比,她完全不知道外间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午食一个时辰后,敏娘走出去片刻,复进来说道:“跟我走罢。” 江陵却转身去了净房,再理好衣裳,才跟着敏娘往外走。
走了很久,约有一刻钟才看到另一片起伏错落的院落楼阁,风光绮丽,花草树木繁茂无比,与江陵在皇城西苑所见也差不了太多,只没有那般开阔大气,也少了太液池那般的广袤浩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