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太子轻啧一声,终于忍无可忍,道,“顾长生,许轻舟死了五年了。”
顾此声浑身一颤,难以置信地转回头来,原本杀得通红的眼中却像潮水退去,露出清透的眸来。
他似无法理解,哑着声音问:“谁?”
假太子提了提手中的长生剑,毫无怜悯地道:“赴考的是他徒弟,你以为是他不想见你?”
“——是他见不了你了。”
顾此声身形一晃,靠剑拄着身体,依然失神片刻,缓慢地仰起头来:“......他是恨我,才不见我。”顾此声咬牙切齿地望过去,他已看清了此人眼中的凉薄与狠辣,与许轻舟判若两人,分明是个素未谋面的毛头小子,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他们的过去。
假太子摇摇头,握稳了剑,淡淡道:“许轻舟五年前便死了,他徒弟来华都赴考是他的遗愿。为什么不告诉你,那才是因为恨你,许轻舟不想你自作多情地去祭奠,脏了他的墓,白白惹人心烦。”
“我受过许轻舟的恩,不能让你去。所以今晚我就会杀了你。”
☆、/来了/
据说人死前会如走马观花一般,生前种种欢欣遗憾都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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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九年时,顾此声也不过十七岁。许轻舟比他要小两岁,相识于江湖,倒也算是一见如故。
顾此声傲慢冷漠,虽武功奇高,却不善与人打交道。许轻舟出身清贫,常年寄人篱下的童年使他极擅察人眼色,若非借住的伯父家中飞来横祸,无法再供他吃穿,许轻舟也不会明知自己无法杀人,还到江湖上自寻死路。
但与心无旁骛的顾此声不同,许轻舟心有风月,一直倾慕着邻家的一名卫姓少女。顾此声多次和他同行,见他借助轻功,悄悄躲去卫家屋顶看那女子,还不忘嘲讽:“梁上君子,实为不雅。”
许轻舟从不和他计较,只是兴致盎然地与他嬉笑:“卫姐姐和我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你分明是妒忌我有伴。”
“那你何来聘礼?”
许轻舟便不说话了。
风吹叶落,一片叶便晃荡着停在许轻舟的襟上。顾此声抬手替他摘去,许轻舟却无动静,只是独自望着手中的小像出神——那像还是顾此声替他画的卫家姑娘,许轻舟自己哪会画画。
顾此声并不觉得那姑娘有多好看,只是中规中矩、眉清目秀的一张脸。不过看着温柔贤淑,或许能包容许轻舟嘴贱的本性,也不失为良配。
顾此声张了张嘴,他看不得许轻舟沮丧的模样,下意识道:“我说错话了。”
“你没说错。”许轻舟换了个姿势,抓着头发苦笑,“她爹早就把她许给了海州的一个商贾,前几天她见到我,还请我帮忙照顾她的一双弟妹。”
顾此声便无话可说,只能静默地注视他,见许轻舟许久不出声,顾此声复问:“她还有弟妹?”
“嗯,我见过他弟弟,小得很,似乎叫什么......卫至殷。”
顾此声评价:“奇怪的名字。”
许轻舟笑笑,不再说了。
但许轻舟心系的卫姑娘究竟下落如何,顾此声也不甚清楚。他只记得某个夜晚,许轻舟淋着雨归来,醉得一塌糊涂,嘴里嘟囔着他听不清晰的名姓,似是那姑娘的闺名。
他酩酊大醉,全不知在两人歇脚的客栈之外,正潜伏着十数名目的不明的杀手。
顾此声叫不醒他,心里却更安定,于是替许轻舟掖好被角,转头迎向雨夜里泛着寒光的无数把尖刀。
“——顾公子。”
对方毕恭毕敬地对他说:“小的们奉老爷的令,来请您回府,娶相府小姐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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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此声执起长剑,迎向扑杀而来的卫至殷。
两人俱是一身血衣,发间亦是黏腻的腥稠,却都不知所畏地拼向对方,横剑锋刃,星火激越。
两名暗卫即时起身,不由分说地闯入阵中,以助卫至殷杀向顾此声。
顾此声却愈战愈勇,以一敌三,仿佛决意补上当年未能实现的果敢,即使手臂腰间都血流如注,却依然孤注一掷地迎着剑锋,眼也不眨。
卫至殷于刀锋交接的火花中问:“你可知许轻舟是如何与人介绍你的?”
他每一剑都刺得毫不留情,劈掠刺杀,皆带着几分许轻舟不会有的利落干脆。
“——闭嘴。”顾此声格住一剑,暗卫的掌风却就此扫过他的后颈,顾此声侧让半步,一口鲜血蓦地溢出唇齿之间。
卫至殷不再多言,兀自擎剑袭杀而去,逼得顾此声步步后退。
一直沉默的晁仁似乎终于回过神来,在长生剑几乎贴上顾此声眉骨的那一刻,匍匐在地上的晁仁咳出几大口鲜血,嘶吼着喊:“顾此声,归降啊——”
老人嘶哑的声音在腥臭的御书房里反复回响,仿佛天地为之静了片刻,两名暗卫皆下意识地停手,不杀降臣是大皖历来的主张。
然而卫至殷却未停下,长生剑依然毫不迟疑地刺向顾此声的喉咙,顾此声则抬手握住剑锋,任凭利刃割破手掌,鲜血满溢,他仍是执着地注视着长生剑的剑柄。
顾此声毕竟武功深厚太多,卫至殷抽了抽剑,一时难以动作,不禁心中微震。却见顾此声缓缓地将那剑锋挪至自己心口处,任凭艳红的鲜血染得他衣衫几近于黑,他依然专注地望着长生剑,悲伤而沉默。
“——顾家,誓死不降。”
卫至殷眸光微动,但只犹豫了那一瞬间,紧接着,他微用劲,长生剑便被送入顾此声的胸口。
顾此声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无二话。
满室寂静,卫至殷抽还剑锋,眼见着顾此声阖上双眸,唯余胸膛微弱的起伏。
“顾长生,”卫至殷顿了片刻,低声道,“许轻舟一直在等你的解释。”
顾此声没有应,他闭着眼,已握不住剑,只有微微颤动的睫影,似在补叙他这一生说不尽的意难平。
一生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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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风如约而至。
许一盏独擅大权,将两个将门公子通通赶去北上的大船,方沅自是被她留在营地。而她自己独挑了数十个水性上佳且不畏死的将士,约定每人一艘蠃鱼,满载□□,乘风南下。
登船前,海州港口尚挂着不及摘下的大红灯笼,营帐拆也未拆,炉灶里火舌跳动,还热着未喝完的酒。
众军登上大船,何月明眼圈通红地维持秩序,风声猎猎,大皖的玄黑军旗也随风招展。
盛宴则领着后勤兵们检查军备,方沅抱着手炉过去,脸色被风刮得肃白,问:“蠃鱼检查得怎样了?”
“按照盛将军的命令,支撑架和船板都加固了一遍。”离他最近的工兵立即答应,“□□和弓箭也都检查过了,毫无遗漏。”
方沅微微点头,却听盛宴哑着嗓子插言:“油,再多备些。”
“......可是盛将军,这火太猛...他们就回不来了啊。”
“就听盛将军的,再多备些。”方沅也抬抬下颔,瞥了一眼正向他们走来的何月明,“——何将军。”
何月明压着一肚子火,信口问:“多备什么?”
“......”工兵小心翼翼地看向不肯做声的盛宴和方沅,又被何月明盯着,只得低声道,“盛将军说,在蠃鱼上再多备些油。”
静了一息,没等工兵反应,但听一声闷响,向来沉稳庄重的盛将军已被何月明一把掀翻在地。何月明双眼充血似的红,恶狠狠地攥着盛宴的衣襟,盛宴的披风当即覆满尘土,何月明则压坐在他身上,面容现出一种忍无可忍的狰狞。
“盛宴!你他妈究竟想不想他们回来了?!你眼里就只有赢吗?!”
盛宴低着头,不曾与他对视,唯独何月明粗重的呼吸在几人耳边冲撞,像是无可发泄的猛兽,最终气急败坏地一砸地面,何月明蓦地起身,冲工兵吼道:“傻着做什么?!去备油啊——!万一火烧得不够是想让许太傅白忙一场吗?!”
工兵浑身发着抖,忙从地上站起,哆嗦着应了一声,拽着几个同伴一同回大营搬油桶。
方沅旁观了全程,这才蹲下来帮盛宴拈开几粒土,又伸出手:“盛将军,起来吧。”
然而他白净的手掌在盛宴身前停了许久,依然没能等来盛宴的手,只听见盛宴低垂着头,嗓音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怕?”
他说得暧昧不清,在场的另两人却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何月明率先抓了抓头发,烦躁地骂了一句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