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写信你怎么不回,亏我当初临走时候还以为你会为我哭呢。”
方沅默了片刻,终于自暴自弃地放慢步子,他的脸已经泛起红云——累的。
许一盏也随他慢下:“累啦?一看就是没跟太子一起跑步,后悔吧?嘿,等爷打仗回来,天天督促你跑......”
“——你回不来。”
许一盏一愣,但方沅已经自知说漏嘴,再次加快速度,又想逃之夭夭。
这次许一盏却没再陪他玩过家家,而是伸手拉住他胳膊,无可奈何地道:“就这么不待见我?那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好不好?”
方沅无计可施,只能停步:“你说。”
许一盏长长地叹了一声,问出她最大的疑惑:“那你就说说,呃——晁相对你还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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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敏而好学,从小有七步成诗之才,是明州远近闻名的神童。
多少人终生考不上一个秀才,他却能以白衣之身,十七岁通过殿试,拿下探花。
甚至有人说,若非他心气太高,目无下尘,年纪又太轻,背后无权无势,单论才华,他才该是应届的状元。
总之,这是天爷赏他皇粮吃的典范,无论是其出类拔萃的才识,还是一心为国的抱负,更不提那颗天真单纯的赤子之心,都像是为千古贤相级别的天才倾心打造。
暗卫的调查显示,方沅的启蒙老师是明州当地的一位儒生,后来被那儒生推荐,拜入儒风盛行的翡都学府,一名不世出的大儒收他作为关门弟子,几年之后,方探花惊艳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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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叹了一声:“你以为,晁相和你老师是至交这件事,能瞒住皇室的暗卫?”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许一盏只想笑他顽固,索性改口道:“好吧,现在众所周知,晁相跟你交情匪浅,你不承认,也行,我就问你,你哪来的钱,雇欢喜宗的刺客?——就算小卫他很便宜吧,那也是一般人一辈子都凑不够的巨款。钱的来由稍一排查,还不一清二楚水落石出?”
方沅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只知道许一盏双唇飞动,而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这厢许一盏已经偷偷食言,又换了一个问题:“还有啊,你要杀我,却又救我,这份心意我还是很感动的,所以不忍心看你再受人差遣。我猜你家人是都被晁相秘密关押了?爷去帮你救出来,你呢,就安心归顺太子,还是咱们东宫最矮的小宝...哎呀,不知道释莲长高没有......”
“......不是的。”方沅忽然出声,打断许一盏一厢情愿的臆测。
许一盏微微一愣:“什么不是?”
方沅默了片刻,低声道:“君子养心,莫善于诚①。我不是什么君子,但对你,我一句谎话也没说过。”
他说得掷地有声,许一盏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满目愕然地愣在原地。
四年前的记忆钻回识海,方沅曾与她说过,他没有亲人。
许一盏呼吸微窒。
“我不是明州人,更不是那个神童方沅。”方沅语气轻淡,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一直都是晁相的学生,从始至终。至于那个天之骄子一样的方沅,可能早就死了吧。”
许一盏遍体生寒:“...你是......”
“我是代考。”他停了片刻,抬起双眸,“和你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荀子·修身》
二更啦~因为周三事情有点多,不确定能不能更新,就提前写了吧w有时间还是会更w
☆、/为臣/
许一盏一时说不出话。
他俩立在重重云霭之下,迫人窒息,东升的旭日也无法叩破这从莫名处蜿蜒而上的阴寒。
方沅的神情略有几分阴沉,和恼羞成怒的委屈,许一盏默默地注视他,试图从他眼里窥出几分四年前的天真赤诚,却只是徒劳,方沅眼中唯有愤懑和落寞,间或有几丝苦大仇深的凄苦,许一盏收回眼神,无功而返。
许一盏吸了口气,只觉得满腹凉意,但她很快定下心神,只是眨眨眼,咬口不认自己的罪名,只是故作震惊地瞪大双眸:“靠,那我现在知道了你是代考的,知情不报那可是从犯论处。”
许是因为她演技太浮夸,方沅只是回以冷笑:“东宫太子,岂不早就是你的从犯?”
而他话音未落,许一盏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大笑数声:“去我家坐坐?”
腕间弹出的的刀片吹发可断,堪堪停在方沅颈间。
方沅不动声色地抬指,触了触她攥着刀片的冰凉的手:“许兄,你勒到我了。”
许一盏手劲未减,笑眯眯地:“习武的嘛,一不注意就容易伤人,方大人多多谅解。”
两人对峙,许一盏难得气势冷冽,和方沅几乎针锋相对,半步不让。
良久,方沅低下头,或许是冷的、或许是气的,他这会儿浑身发抖。
他今年二十有一,过了及冠的年龄,玉冠博带,把他本来显得稚嫩年轻的面相衬得刚毅成熟许多。
但即便如此,当年就被许一盏赞过一句“漂亮”的脸蛋,如今依然生得楚楚动人——不同于太子那样近似玉雪琢磨、绝艳不可逼视的美感,方沅的身形依然瘦小可怜,肤白唇红,对视间双眸澄澈,似个永远不会长大的、使人乐得惯他怜他的邻家少年。
不管他摆出怎样嚣张轻狂的姿态,但凡不触律法,都值得别人原谅。许一盏原本是这样想的。
方沅眼圈似有几分发红,不知道是陪皇帝熬了夜,还是他这会儿心境有变,总之他突然又多了几分许一盏熟悉的模样——例如四年前嘴臭心软、无忧无虑的少年的影子。
“......小探花,”许一盏依然没有收回刀片,但眉目不再那么冷硬,“至少陪我走一段吧。”
那枚刀片其实伤不到他太多,许一盏心中有数,真正能杀方沅的匕首被她塞在了腰间,没那么好拿。
...而且不拿是最好。
方沅抽了抽鼻子,除了眼尾晕染似的微红,面容倒也算得上平静如常:“陪恩人知己,方某不胜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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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想不明白。
方沅脸上并无易容的痕迹,不像她还需要尽力伪装成许轻舟报名参考时的模样,以防画像和她出入太大——没有人怀疑过方沅的身份真假,就说明他的户籍、他的长相、他的阅历和性格表现,都与众人心中的“方沅”毫无二致。
至少褚晚龄连她都能揪出来,绝不至于漏下如此重要的方沅。
——那么这个代考的方沅,到底是从何时成为“方沅”。除了代考,他是否还代替了“方沅”的更多事?
她是自恃武功,当年又有些目无法纪,才敢冒然代考。那么熟读经书、考虑周密且赞同法治的方沅又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能不惜犯下欺君大罪,也要做这样的事?
许一盏一路沉默寡言,目光滞留在方沅消瘦的背影上,难得连途经的宫侍问安都毫无回应。
临出宫门之际,才听得一声高亢的宣驾,那头的宦官紧赶慢赶,高声唤她:“太傅、许太傅留步——!”
许一盏和方沅同时住步。
紧接着才听清那声宣驾,是个宦官高呼:“顺宁公主驾到——”
方沅似笑非笑地望了许一盏一眼,戏谑似地道:“太傅故人不少。”
“顺宁公主?”许一盏低声复念了一遍,才记起前不久公主太子随皇帝出宫往东山游祭,因着长相讨喜仪态端庄,沿途的民众初次见到公主殿下,一睹天家风仪,皆伏拜叹服,褚景深趁热打铁,回宫后给他最心爱的宝贝闺女赐了封号——顺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褚家人真就靠脸吃饭,一个没落。
公主本就高过他们地位,更何况加了封号的公主,褚晚真指名道姓要见她,看这架势,是连皇帝阻拦都能抛之脑后的急迫。许一盏只能撩衣下拜,毕恭毕敬地迎向轿辇,方沅在她身后,同样礼数周全。
轿辇一停,许一盏“千岁”都没呼完,褚晚真端坐辇上,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睑,只这一眼,盛气凌人、却又无人会因此生出不忿。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已经生得娉婷娇俏,隐约可见日后的天人之姿,丝毫不愧大皖臣民对她容貌的赞美和喜爱。
太子殿下十二岁的时候似乎和这差不多高,还更瘦些,可见褚晚龄这个哥,属实做得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