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对于方沅整整四年没有回信这件事,她确实很气就是了。
方沅也一直低眉顺目,许一盏还稍微瞥了他一眼,高贵的方探花却拽得连眼睑都不曾掀开半点。
像是许一盏会在此时出现这件事,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褚景深撂下朱笔,幽深的目光在许一盏身上及身后逡巡。
若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双素日静默精明的眼眸里,此时尽是迷茫。
......朕儿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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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很识眼色,几乎在许一盏正要开口时,他忽然出声打断:“陛下茶将尽了,臣去令人再沏一盏来?”
褚景深捏着鼻梁,微微颔首,方沅便行一礼,走下为数不多的几阶玉陛,目不斜视地从许一盏跟前拂衣走过。
他走得轻快,许一盏不及回神,方沅就已经关合了御书房的门,消失在萧瑟的夜风里。
......拽屁啊?!
褚景深挑眉招呼:“回神了,太傅。”
许一盏应声惊醒。
他和褚晚龄确实生得几分相似,尤其是皇帝陛下不再刻意端着天子架子的时候,微光隐没的眉眼,天生含笑的唇角,褚晚龄继承得一点不漏。只不过褚景深更偏好一味地扮演“暴君”,褚晚龄则如先帝,常年做他处变不惊、温和贤德的谦谦君子,因此很少有人认为这父子俩会是一类人。
.........不对啊。
褚晚龄对上她确实是经常笑得人比花娇,可皇帝干嘛冲她笑???
许一盏突然有点不妙的预感。
“许爱卿,”褚景深停顿了会儿,似笑非笑地问,“——或者称呼你,许斋主?”
许一盏身子一僵,稍稍抬起头,刚刚好地对上褚景深看不出喜怒的双眼。
梅川跟华都隔了十万八千里,皇帝他是有多闲才会注意到梅川这么个穷乡僻壤的穷酸小斋。
许一盏抽了抽鼻子,乖乖地:“臣在。”
她答得模棱两可,褚景深也不和她生气,他今宵难得心情不错,对待许一盏都比往日和颜悦色:“虽是假身份,却是真才华,梅川长生斋的盛名路人皆知,朕对许斋主,可是欣赏不已。”
许一盏愣了片刻,连忙谢主隆恩,褚景深意兴盎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查到的传闻,又是一叹:“爱卿归去乡野,七尺男儿,却不惜扮成女子掩人耳目,这四年,确实是辛苦爱卿了。”
许一盏:“......”
皇帝眉目严肃,一本正经,好像不是玩笑,也不是反话。
.........这是老天爷逼她在欺君的路上一去不复返。
许一盏不想欺君,尤其是人家不只是君王,还是她心上人的爹。
小太子已经够叛逆了,皇帝当爹这么失败,她实在不忍心再欺骗这位悲情的帝王。
更何况,再不坦白身份,她还怎么娶褚晚龄?
总不能真以三十多岁太傅许轻舟的名义娶十七岁失足太子回贫困梅川耍枪卖艺吧?
许一盏心中一阵天人交战,最终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挤出一抹明媚的笑来:“陛下言重了,能为大皖肝脑涂地,是为人臣子的福分,是陛下赏赐的恩泽,是臣毕生求索的理想,是臣九死不悔的宿命——呜呼,陛下圣明,大皖昌盛,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褚景深脸上的笑意归于平静,现出几分犹豫,“许爱卿,刚回华都就涨俸禄,不大合适。”
许一盏默了片刻:“臣不敢有此妄想。”
“爱卿不妨直言。”
“先请陛下赐臣免罪。”
“不赐。”
“......陛下圣明英武,大皖国运昌隆。恕臣不言。”
褚景深坐在龙椅上,面前是引颈就戮的太子太傅。
褚景深登基十数载,见过无数巧言令色左右逢源的佞臣,眼前这个从拜官起就嘴甜机灵的许太傅算是自我定位最清晰的一个。
现在看来也是自我定位最模糊的一个。
合理怀疑,这人脑子时而灵光,时而没光。
但身为帝王,褚景深深谙恩威并施的道理,只是对峙半晌,他便主动退步:“朕准了。”
许一盏这才松一口气,左右张望一阵,确定褚景深和褚晚龄相差不多,都不喜欢在书房留人,方压低了声音,蹑足走上玉陛,临近皇帝时,才屈膝跪下,小声道:“...陛下。”
“爱卿尽管直言。”
许一盏闭眼,心一横:“......臣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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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早就备好了茶,但他端着茶盘停在御书房前许久,久到左右宦官都以目视他,他依然不敢推门求见。
他知道这人会回来。
从梅川发来的每一封信,虽远不如寄往东宫的多,但他都会仔细阅读,小心保存,哪怕许一盏半开玩笑地在信末写一句“阅后即焚”,他也绝不可能当真。
每有新的信来,他就随身携带,四下无人时,拿出来细读,那些蛇行也似的字里行间,挥斥的是他心向往之、却不得不与之疏远的一份少年意气。
信来得愈发稀疏,那份少年气便弥足珍贵。
最后的一封信,至今已过了两年。
她写的最后一段话是,“近来变法风头大盛,我斋中的弟子都有意模仿朝中新臣。他们都以为我是许太傅的徒弟,所以没人敢在我眼皮底下模仿‘许太傅’,倒是有人模仿你和顾长淮,小孩子真是有趣,模仿你固执不知变通,得罪无数权贵还不自知,全仰仗顾长淮帮忙,才能侥幸逃过一劫。可惜我却无法告诉他们,这方沅还是个忘恩负义的主儿,当年亏我在馄饨铺前救你狗命,你如今却连信也不回——但听说变法进度时,好怀念以前在东宫的日子,你还是这么能吃吗?”
方沅倒背如流。
那一晚冰冷的锋芒也时常回归他无法安眠的梦里,鲜艳的血在他眼前溅满白衣,昔日谈笑风生的白衣公子只在须臾间,一切音容笑貌都如尘烟尽散。
时间追溯回更早的过去,他戴着面具,将雇佣刺客的文书和银票一起交给黑衣的刺客。
“...杀...太子太傅?”负责对接的欢喜宗人皱皱眉头,隐有几分不满,“你点名要最便宜的刺客,却要杀朝政高官,况且是个武举出身的朝官,要加钱。”
方沅提前服过变换嗓音的药物,这时哑着嗓子问:“最便宜的刺客,成功率是多少?”
“嗤,不足三成。我看你袖里还有不少银票,不如多加点钱,否则要杀太子太傅,寻常刺客不可能做到。”
“......不加。”方沅的声音很哑,面具下的脸却纠结万分,但他最终还是坚定地道,“不加,三成就三成。”
“靠。”欢喜宗人从未见过这么抠门的人,不由得骂了句脏,一边点着银票数目,一边抱怨,“你到底想不想杀?想杀又舍不得钱,不想杀又来雇人...有病。”
方沅默默不语,静等他数完银票,将手一挥:“行,这单接了。成不了可别赖我们手艺差。”
方沅见他这就要走,立刻急了,问:“后悔词呢?不是说要定后悔词吗?听到后悔词就不能杀他......”
欢喜宗人烦躁不已:“定定定,你说,定什么?”
方沅早就想好了“后悔词”,他停了会儿,眼眸微亮:“...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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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沅下定决心,推开御书房的门,在那霎时,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声音。
他错愕地抬起头,撞见褚景深故作平静的面容。
及跪在地上等死的太子太傅。
陛下静默许久,咬牙切齿地道:“......许爱卿。”
“臣在。”
“...朕提醒你,女官也不会涨俸禄的。”
☆、/晚龄/
一时间,满室寂静。
褚景深留意到方沅的动静,情绪这才稍稍收敛。三人静默片刻,方沅率先动作,垂首上茶,许一盏则跪在一旁,屏息等候皇帝的处置。
僵持之中,方沅作为唯一的局外人,神色也最平静,一面奉茶,一面云淡风轻地打破僵局:“...皇上,请用茶罢。”
褚景深得以借坡下驴,深吸了口气,以平息他不得不压抑的怒火,接着便不动声色地道:“...许爱卿博学多才,对大皖的付出朕亦心知。朕不愿让忠臣失望,但举荐亲眷入朝,也不能忘了大皖的规矩,爱卿终究太年轻,这次且不治你罪。不过今后,这等女子为官的荒谬之事,休要再提了。”
这是饶了她这次的意思——只不过真相大白,想来褚景深是不会准她以女子身份混皇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