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很顺。毕竟她说过,她很欣赏方沅。
但褚晚龄叹了一口气,打断她的话:“姐姐,我教你一件事吧。”
“...洗耳恭听。”
褚晚龄抬起眼,对上她怔愣的双眸,含笑道:“撒谎的时候,要看着对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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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笑得很冷漠,疏离得像是方才所有的情语都是作假。
只这一眼,褚晚龄的眼眸深邃若沧海,许一盏心里咯噔,小太子猜到全部了。
虽然方沅一事也不算撒谎,但她更大的意图,确实不在方沅。
她想回华都,没了太子的阻止,皇帝一定会力保她奔赴前线。
......即使褚晚龄说,玄玉岛是必败的战役。但她也心知,在太子殿下先前的宣传下,所有人都对玄玉岛满怀期待,更对传闻中即将挂帅出征的太子太傅满怀期待。
褚晚龄宁可牺牲自己辛苦经营的声望,食言而肥,也想保她无虞的这份心情,也如她决定亲自上阵,偏去阎王刀下走一遭,试试这玄玉岛究竟能不能破一样。
许一盏吸吸鼻子,凑过去,和褚晚龄挨得更近,两人的呼吸都很轻,和无数刚刚确定心意的爱侣一样,他们也很局促。
可这份局促之外,更多的依然是冷战也似的对峙。
“我答应你的。”许一盏低下头,低垂的眼睫在脸上投下一片阴翳,她说,“说会陪你就会陪你,我不食言。”
褚晚龄没说话。
许一盏只得自说自话,扯着唇角笑道:“如果这个弄疼你了,你就给许七二说,让她再垫几层。”
静默了几息,许一盏伸手摇他胳膊,把褚晚龄昔日“快哭了”的表情学得淋漓尽致。
褚晚龄坚守阵地。
褚晚龄举旗投降。
“...我不怕疼。”褚晚龄叹了一声,“我怕你不回来。”
许一盏赌咒发誓:“会回来的。拿下军功,回来娶你。”
褚晚龄低头忍笑。
许一盏和他靠着肩膀,偏头打量小太子精致的侧颜——无论看多少次,这张脸都是一样的惊艳无瑕。
如果四年前初见,有人和她说,许一盏,你会死于贪色。
她铁定会一掌拍死完事,然后继续无忧无虑地跟着太子蹭皇粮。
最后重蹈覆辙。
褚晚龄也偏过头,两人的眸光交汇刹那,激撞出一连串星火似的辉光。
“......姐姐,你真的明白娶我意味着什么吗?”
“啊,你一直没定太子妃,难道不是在为我守贞吗?”
褚晚龄看着她眼里的自己,笑着道:“你在看我眼睛,不会是现学现卖,在撒谎吧?”
“好吧——我坦白,我就是看中太子妃包吃包住,皇粮真香啊。”
瑶窗透过风卷秋叶的影,光也潜入室内,他们都迎着光。
良久,许一盏似乎有些困,歪了歪头,向他靠得更近了些,褚晚龄微微侧首,僵硬的身上错觉似的感到一阵战栗。
他们很少这么亲近。毕竟总有男女之分,许一盏即便是在女扮男装把他当孩子的那几年,除却必要,也很少和他有肢体接触。
知道卫至殷是许一盏师父钦点的娃娃亲时,他的确方寸大乱,否则绝不至于在卫至殷身上落下这么多伤痕,被许一盏看出纰漏。
可如今不同了。
卫至殷刚下了堂,他才是许一盏亲口指定的待嫁的未婚夫。
“...姐姐,睡着了吗?”
“......快了哦。”
“我腰上有块玉佩,你拿去御前,说是我的请求,给你最多的兵力。理由就说,玄玉岛关系重大,不能轻忽,副将也要让何家盛家一起,监军要选晁相的人,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褚晚龄顿了顿,“至少这件事,不准阳奉阴违。”
许一盏闷笑了几声,伸手在他腰上摸:“——哪呢?”
她动作太大,带得褚晚龄也随她倒在床上,铁链一阵猛响,他们却都愣在软绵绵的被上,许一盏手足无措,却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着力点起身,只能压着褚晚龄僵硬的身子。
褚晚龄却极平静,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低声道:“躺会儿吧。”
“......也行。”许一盏一愣,也决定将错就错,一头栽在枕头边,“正好我困了。”
“姐姐,我记起一件事。”
“什么事啊?”
“又忘了。”
许一盏默了一阵,褚晚龄看出她的唇形,是句脏话。
他没忘。
他是想说,我们好像还没有认真地说过喜欢。
可他突然想,许一盏也许并不是喜欢他。
许一盏是想陪着他,爹娘的身份不可能,太傅的身份太逾越,唯有妻子的身份,合乎情理,又能永生不离。
......已经再好不过了。
他被锁链拘在梅川,光也将被囚于深水。
耳边是许一盏轻慢的呼吸——她昨天确实太累,这会儿已经又睡着了。
褚晚龄悄悄偏头,他的知觉其实从许一盏摸他腰时就开始恢复,但这会儿他才敢稍稍撑起上半身,打量许一盏静谧的眉目。
他俯身,双唇极轻极轻地落在许一盏的眉心——在她亲吻他的地方。
随后是双眸、鼻尖、脸颊,和双耳。
小心翼翼,一触即分。
他又小心翼翼地躺回去,目光在许一盏的唇上流连片刻,终究没有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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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闭眼装睡。
小太子的动作在她心里逐步还原。
最后她听见小太子躺回她身边,用气音缓慢地喊她,“一盏。”
小太子似乎犹豫了很久,许一盏等到几乎真的要睡着,才听见细碎的动静。
小太子悄悄伸手,覆在她的手上。
他小声说:“......我的一盏。”
☆、/面圣/
秋深风寒,华都长久沉寂的夜月终于被迟来的马蹄声惊动,夜里凄清寂寥的官道上轻尘飞扬,快马疾风,一抹冶艳的红衣宛如脱弦燃焰的镞,在夜月的注视下奔入华都城门。
许一盏连太傅府也没回去,一路杀至禁宫宫门,禁军横枪拦阻,她才抬手掀落帷帽,容貌几与当年仿佛。
“臣许轻舟,求见陛下。”
她已提前易容,眉眼温柔而坚定,稍一沉嗓,又和四年前拂面春风也似的太子太傅无比契合。
“......许太傅?!”
朝中的许太傅已经称病告假了很长一段时日,登门拜访也都一一谢绝,稍有耳闻的人,都知道他是不敢带兵,否则以许轻舟的体格,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因为一个风寒就病倒这么久。
许一盏眉目平静,冲他们略一颔首:“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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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门步向御书房的宫道依然宽敞,呼啸的风声贯穿前后,许一盏却出离冷静,前来接候的宦官手中执灯,灯光映亮她如雪寂白的脸,柳叶眉、桃花眼,端的是太子太傅许轻舟的风流相貌,走的也是四年前深谙于心的坦途宫道。
途经一处拐角时,许一盏悄悄侧目,那是东宫的方向。
东宫沉睡在夜里,它的主人远在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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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中灯火通明,一如既往。宦官入内请示,不多时,大宦官程良亲自出来,笑眯眯地向她点头。
“许太傅,太久不见,快请吧。”
许一盏回以礼貌地一笑,推门进去,满室明亮的光火之间,褚景深端坐上位,正蹙着眉头批阅奏折。
他似乎总在皱眉批阅奏折,许一盏鲜少见到这位陛下露出丝毫安逸的模样。
...希望太子今后别步他后尘。
而御书房中,并不只有皇帝一人,许一盏目光微转,便留意到在旁侍书的并非程良,而是另个锦衣玉立的年轻官员——方沅。
年过四载,许一盏偶尔也会和他通信,可方沅从不回信,最早的一年她还语气活泼,之后长生斋琐务繁忙,也没时间给方沅写信了。
最后一封寄给方沅的信是两年前,最后一句是,“好怀念以前在东宫的日子,你还是这么能吃吗?”
......当然,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今时的方沅已彻底不见了当初的少年稚气。
于他隽秀端正的眉眼间,十七岁的小探花像是亡故多年,皮囊还是那副漂亮皮囊,许一盏却看不出半点生气,只看见他麻木地研墨的手,墨石被他白净的手握着,清浊分明,两不相侵。
“许爱卿来了,”褚景深终于百忙之中从奏折里抬起头,疲惫地揉揉眉心,“坐。”
“......谢陛下。”许一盏的眼神未在方沅身上过多停留,她今天面圣的目的简单直白,所以懒得和方沅计较,过往的事,总不能在御前讨要说法,毕竟方探花脸皮薄,说急了指不定就一脑袋触柱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