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身高不同,许一盏比之四年前,除了又高寸许,显得更瘦,体态也更多了些女子的特征,其余并无太大的变化。
眉眼依旧是那副眉眼,狡黠又灵动,细眉两弯,妙目一双,眸光若刀,锋利而不留情面,直将大皖十三州都切割殆尽,众生落她眼里,都是一般无二的渺若微尘。
华都的贵女们身如弱柳,婀娜多姿,曳地的裙摆随时等着承接待开天恩的日月——许一盏却不一样,玄黑玉带束着她劲瘦的腰身,背挺得笔直,日光普照,唯独在她傲松也似的背影上乐不思蜀,一路落下恋恋不舍的吻,使她每一处都熠熠生辉,引人瞩目。
她哪里会是等候天恩的寻常女子,她是直奔日月而去,要逼日月在她枪下束手就擒的天生名侠。
褚晚龄只觉得喉咙发紧,他想说话,声音却很嘶哑:
“姐姐。”
许一盏背对着他,白马走得不疾不徐:“说。”
“你在生气吗?”
许一盏反问:“你又做错事了吗?”
“......我不知道。”
许一盏说:“那我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你在生气。”
“那我也知道你犯了错。”
褚晚龄叹了一声。
许一盏勒马,没有回头看他,而是自顾自地眺望远方,不知是和他说还是自言自语:“湖近了。”
褚晚龄也随她望去,可他目力不如许一盏,只能隐约瞥见一处稍显低洼的地势,猜想那应该就是许一盏所说的“湖”。
等到他俩走近,放眼是一大片冷寂凄清的湖光。
与春日潋滟旖旎的风光截然不同,秋天的湖面平静且低落,远处有苍茫的芦苇丛与天相接,近处却只见几支衰荷。
残缺的莲叶在此处抱憾栖居,莲叶之旁,是一条停泊此处的乌篷船。
孤零零的,连接着水与陆地。
群山默默,雁鸣如泣,湖面映出许一盏红衣白马的倒影,船夫探头出来,望见许一盏猎猎生风的衣角,殷勤问:“啊呀,许斋主?”
“李伯,借船只一用。今天一整天都借,多少钱?”
李伯咧嘴,露出所剩无几的牙,笑道:“稀客啊,你又舍得来划船啦?这几年不都忙着捉贪官么?太久没见你,还怪想的——不要钱、不要钱,老头子本来就是跑湖上打个盹。想想以前,你常拉你师父过来划船,多亏你俩哦,打退多少想过湖的老赖。”
许一盏挠挠头,难得露出几分难为情,她翻身下马,从怀里摸出一只钱袋:“那是师父的功劳,我什么也没做,这租金还是得付的。”
李伯一手推拒,眼睛已看向和许一盏一同过来的褚晚龄:“哟,这是......好贵气的公子!许斋主,是你朋友?”
“是朋友。”许一盏点点头,又说,“李伯,钱还是收着吧,我这平白无故借您的船,万一磕着碰着给弄散架了,那多不好意思。这样,您就当是押金,等会儿这船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您再把钱退我。”
李伯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钱上,只一个劲儿地打量褚晚龄,啰嗦道:“小公子是哪里人?这梅川少见这么高的人哩!可有婚配啊?啊呀...许斋主,不对,一盏这闺女,性子虽有些急,可心眼是真实在啊,瞧瞧这模样生得,梅川找不出几个比她标致的啦。不过可惜,咱们一盏早就许了人家,老头子见过一面,模样也是俊得很,她师父可会看人,好一对郎才女貌......”
许一盏急得两耳通红,连声打断他:“李伯!您赶紧收了钱回去抱孙子吧!”
李伯受她这么一声吼,才舍得停声,一边将船靠岸,一边依依不舍地念叨:“还夸不得你哩,当斋主了还这么大脾气...也不晓得你那未婚夫会不会被你气死,哼,等你师父回来训你。”
“李伯误会了。”褚晚龄也从马上翻身下来,学许一盏一起唤他“李伯”,又笑着回应,“一盏不是脾气大,她是害羞,听不得夸,回头我多夸夸,习惯了就好了。”
许一盏回眸瞪他,李伯却眉开眼笑:“就是就是,小公子看得真明白。但你也别光是夸她,偶尔训她几句,这闺女,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
“她有这本事,就该做这样的人。”褚晚龄顿了顿,“我觉得很好,一般女子都不如她好。”
“你觉得好不够,要她将来的丈夫也觉得好啊!”
褚晚龄笑着摇摇头,坦然道:“没人配得上一盏,哪里还能挑她的不好,只有她挑别人的道理。”
许一盏忍无可忍,伸手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又上前拉着李伯往岸上急走,顺带把那袋银钱偷偷挂上李伯的腰间,嘴上说:“好了好了,就你们最懂我了。我们再不上船,就赶不上日落了,李伯,你大人有大量,今天就少说几句好吧?”
“诶、诶别急啊——小公子、小公子是外地人吧,听口音是北边来的?好眼光,老头子喜欢!有空跟许斋主一起来老头子家里做客啊?给你沏顶好的茶,北边可买不到的!”
他话还没说完,总算被许一盏推上官道,十分不舍地坐上自家的牛车,就此离开了。
许一盏如释重负,转身走回岸边,正对上褚晚龄忍着笑意的眼,方才营造的审讯一样的凝重氛围已经一去不复返,她只得自暴自弃地摆摆手:“随便你怎么笑,先上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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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把马系在岸边,不远不近,恰能用余光扫到。
随后许一盏便先踩上船只,乌篷船立即摇荡几下,许一盏矮身稳住,向褚晚龄伸出手:“来。”
她的动作十分娴熟,显然是经常坐船,也经常拉人上船,褚晚龄没有多说,乖乖随她上船。乌篷船吃水更深,许一盏依然很快地稳住船身,一把捞过长桨,等着褚晚龄落座。
可褚晚龄生在华都长在华都,极少的几次出宫也就是外出狩猎,这还是第一次坐船——尤其是这么小的船。因此窄小的乌篷船很快晃荡几下,许一盏扭过头去,发觉褚晚龄正可怜兮兮地蹲在乌篷前,个子太高,又怕船晃,既钻不进去,也不敢起身。
“......我以前觉得你很聪明的。”
褚晚龄噎了噎,小声说:“我也这么觉得。”
许一盏止不住笑,一手握桨,另一手伸过去拍他脑袋:“低点...再低点,直楞着干嘛,知道你现在高,炫耀过头就没意思了。”
褚晚龄被她一下又一下地拍头,也一寸一寸地矮下去,顿时显得更加可怜,但总算矮到合适的位置,许一盏冲他抬抬下巴:“进去。”
褚晚龄立刻一点一点地挪进篷里去了。
等褚晚龄千辛万苦地耸着肩膀坐好,许一盏才一脚踹上河岸,乌篷船登时飘出一段路,她手里长桨便漫不经心地划动起来,船速趋稳。
“你从篷里看风景...就像在洞里。你也没爬过山吧?山里很多这种洞穴,走很久,绕很多弯,黑暗暗的,点着火把走......然后会看到光。像你在篷里看外边,就是风景都嵌着黑边,但光就是很亮。”
褚晚龄坐在篷里,注视她笔直的背影,低声答应:“嗯...很好看,很亮。”
“现在没下雨,如果下雨,你在篷里能听见雨声。鼓点一样,慢慢地跟心跳响在一起......不知道谁轻谁重,夜里很吵,但吵着吵着总能睡着的,第二天起来能看到‘龙吸水’。”
“龙吸水?”
“嗯...民间的说法,好像写诗的都说是什么飞虹、长虹一类的。”
褚晚龄轻轻点头:“我读过这些诗,很美。”
“你刚才在岸边,看到那些植物了吗?”
“荷花?”
“不是,”许一盏说,“荷花后边的,一大片的......你等一下出来,我划船进去给你看。那是芦苇。”
“进去会不会有危险?”
“有人被芦苇划伤过,不知道你,反正我皮糙肉厚。”许一盏想了想,叹说,“算了,你还是别出来了。太金贵,我赔不起。”
褚晚龄默了一会儿,许一盏突然感觉船身一颠,连忙回头去看,又见褚晚龄楚楚可怜地弯着腰,水盈盈的眼眸望向她,正在乌篷里进退维艰。
“......你干嘛?”
“出去看芦苇。”
“......”
褚晚龄小声解释:“我不金贵,划伤了也不要你赔。”
许一盏只觉啼笑皆非,恰巧这时来了风,像是应和他们的心愿,正推着船只往芦苇丛的方向行进。她便丢开桨,也钻进乌篷里,狭小的乌篷顿时显得更加逼仄,两个都算不上娇小玲珑的人挤在一起,外边凉风习习,里头却热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