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欢喜宗还在联系?”
“我逃不掉。”
许一盏的呼吸顿住,略有几分恍惚:“...逃不掉?你武功不差,成心要躲的话......”
“我入江湖时,没人教过我人情艰险。”眼神下斜,他说着并不高兴的事,神色却依然无波无澜,片刻后,接着说,“...这件事,许轻舟没骗你。”
许一盏不能不沉默,良久也只能道:“那你...如果欢喜宗再让你杀我,你还是会来咯?”
“想杀你的不是欢喜宗,而是雇主。”卫至殷说到这里,又状似苦恼地皱皱眉,“那晚我认准了你是我要杀的‘太子太傅’,但我看到了你腰上的剑,当时还以为是许轻舟的旧交。”
“那你还杀?”
“我若真的想杀,那一下就不是冲着方沅去了。”卫至殷顿了顿,“但早知是你,我一定杀。”
许一盏:“?”
绝了,方才那点临近分别的惆怅氛围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全是杀心。
“雇主的信息不能多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晚‘相见欢’失了准头,是因为有人说了‘后悔词’。”卫至殷看向她,神色似有几分没能及时宰了她永绝后患的遗憾,“‘后悔词’是欢喜宗内部的规则,雇主下单前会设置一个‘后悔词’,如果我们准备动手时听到‘后悔词’,这一次就只能放出‘相见欢’,暂缓行动,不能取了目标的命。之后我才被太子连夜关押,说起来,还是太子晚了一步。”
许一盏顿觉浑身一凛,下意识追问:“你的意思是,雇主在你准备杀我的时候,突然不想我死,说了‘后悔词’?”
卫至殷静默半晌,看出她神情有异,立即改口道:“嗯...也可能不是雇主,只是刚好说中了。”
确实有这样微乎其微的可能。
许一盏却无法接受这个解释,谁会设置一个轻而易举挂在嘴边的后悔词呢?
——那晚的街道太过冷清,除了她和暗卫,及那个一看就极平常的馄饨铺老板,剩下的唯一一个人......
只有方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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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若不是她突然想起旧事,没有搭乘车舆,她和方沅根本不会同路遇上。
虽然她无比清楚,以当时的卫至殷的武功,在欢喜宗绝不能算鼎鼎有名的刺客,即使没有那句“后悔词”,自己也有八九成的概率全身而退......但昔日朝夕共处,笑语不止的弱质书生曾对她产生过真正的杀心,甚至付出过相应的行动这件事,无论有多少个替他开脱的理由,都会让她感到异常瘆人。
如果她没有和方沅同行,如果她那晚刚好粗心地没有留意四周,如果她身边没有暗卫,如果褚晚龄没有及时关押卫至殷。
要杀她的人,可能是她曾经真心对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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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
席卷浑身的寒意顷刻退潮一般消却,许一盏应声回神,惊觉她一会儿没有留意,身后立着的人影竟是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褚晚龄。
褚晚龄披着风氅,睫影深深,独自立在一树秋意之下,风卷残叶,天光倾泻,阑珊落魄的天地间独他粲然含笑,胜过一地落晖。
“你......”
褚晚龄指了指当头的太阳,笑着解释:“中午啦,我有点饿。这药能抵饿吗?”
许一盏恍然,太子殿下还不认识去后厨的路,便匆匆地和他擦肩而过:“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后厨看看药好了没。”
“姐姐走慢些,我不急的。”褚晚龄稍稍侧步,目送着她仓促的身影远去,方转回身来,目光停在卫至殷身上。
两人身高相差仿佛,一人冷厉若霜刀,另一人凉薄如寒山,眸光对上,谁也不愿稍退半步。
卫至殷感觉到他目光中不加掩饰的不满,也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褚晚龄先他一步开口:“你不能因为自己长在烂泥里,就想把她也拖进阴影。”
“......你还想骗她多久?”
褚晚龄上前半步,往日温润柔和的眼眸此时只剩一片冷漠的杀意,他寒声道:“不重要。”
“不重要?”卫至殷同样锱铢必较,“重不重要,她说了算。”
褚晚龄半眯着眼,经年累月的磅礴威势遽然压下,卫至殷不自觉地眉宇微蹙,听见褚晚龄一字一顿道:“我说了算。”
☆、/试探/
许一盏端着药碗回来,风吹叶动,远空无云,
眼前的褚晚龄正与卫至殷相谈甚欢,前者笑意温柔,后者眸光清湛,似乎千言万语难以说尽,大有从江湖庙堂聊到风花雪月的架势。
......太子他是追着我来,不是追着卫至殷的没错吧?
卫至殷率先注意到她,便一顿首,纵身跃上数尺高的墙头,对褚晚龄道:“既然如此,我与殿下来日再叙。”
褚晚龄含笑点头:“闲暇时可来东宫坐坐,暗卫都会放行。”
卫至殷谢别而去,太子殿下还有几分意犹未尽。
许一盏端着药,眉间皱痕深如绝壑,褚晚龄转身过来拿药,对上她略显几分扭曲的面容,不禁笑问:“怎么了?”
“......臣以前半夜去东宫,释莲追得臣每天多洗一次澡。”许一盏不无嫉妒地反问,“怎么他就放行?”
褚晚龄捧着药碗,乖乖地喝了一口,苦得柳眉急蹙,应道:“客气罢了,他毕竟是欢喜宗的人。”
许一盏冷嗤一声,突然想起卫至殷方才的那句“你该找太子要解释”。
她自知嘴毒,也不是没想过改正毛病,可性格如此,继承了许轻舟的衣钵,惯于见人就骂,即使并无恶意,也改不了嘴欠的秉性。看不惯她的大有人在,敢动手的却屈指可数——唯一和她相处日久,还没怎么被骂过的,除了太子,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唯独对太子,她能一忍再忍,急得喷火了也只憋出一句“臣先告退”。
这微妙的平衡少不了褚晚龄察言观色天生好本领的助力,但更重要的还是她对太子殿下近乎本能的纵容和袒护。
越是知悉褚晚龄的伪善和欺瞒,她就越是甘愿做个不问世事的痴人傻子。也唯有对上太子,她才能这么自甘糊涂、自欺欺人。
“......姐姐?”
许一盏回过神来,才发现褚晚龄手中的药碗已经见底,对方正皱眉观察着她的脸色,为了便于看她,还稍稍弯了腰,一时间,两人之间几乎是交睫之隔。
许一盏蓦地后退半步,让开距离,耳尖红得几欲滴血。
褚晚龄沉嗓笑了数声,问:“你躲我作何?”
他的瞳眸一派清明,宛如明镜,鉴映着她微怔的眉目。许一盏一时失神,几乎看见他眼中失措的自己,及镜中镜、眸中眸,那个自己眼底满盛的温驯可欺、良善无害的褚晚龄。
“......算不上躲。”许一盏垂眸避开他的视线,伸手接回药碗,叮嘱道,“你去等开饭吧,饭后带你去湖上划船...就我们两个人,暗卫也别带。”
褚晚龄答应得飞快:“好。”
许一盏笑问:“不怕我这么多年,早就悄悄变节?要知道,你派来监视我的那个小和尚,可还不如我呢。”
“你不会的。”褚晚龄也随着她笑,许一盏猜他应当已经从自己的态度里知道了什么,但太子殿下永远从容不迫,淡静如常,“而且,只有两个人,我更开心。”
许一盏本想如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顶,但褚晚龄已经高过她,再强行摸头总有些别扭,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拍拍肩,聊作约定,接着便先行离开。
...不管褚晚龄是出于什么考虑,但他刚才没有否认“监视”的说法。
许一盏端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又听得褚晚龄在她身后温声说道:“姐姐,可以给我带几颗蜜饯吗?——这药有些败胃口。”
......他在暗示什么吗?
蜜饯指什么?
药又是什么?
许一盏想不明白,只能背对着他挥挥手,算作答应。
褚晚龄便也笑着走向另一边来时的小路,两人各行其道,许一盏隐约听见他显得多余的解释。
他轻声说:“只是讨几颗蜜饯吃。”
许一盏骤然顿步,望见褚晚龄背对着她的背影,依然挺直,却孑然一身,唯有秋风随行。
她疑心自己听到了一声轻叹,以及风声挟带而来的几句私语。
像是褚晚龄在说,“——不要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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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感到几分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