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盏迷迷糊糊道:“臣......去醒个酒。”
褚晚龄跟着起身:“学生陪您。”
“...太子殿下。”许一盏嘻嘻笑道,“您都十三岁了,还离不得人。有点好笑诶。”
褚晚龄:“.........”
太傅看上去醉了酒,但还有心情和他调笑,那多半并不要紧。
褚晚龄无法,只得替她叫了名宫侍,许一盏这回倒没推辞,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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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一盏一路醉步蹁跹,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大殿。
宫侍不及追上,只瞥见一抹绯影掠过宫墙,彻底不见了身影。
许一盏当然没醉,此刻她足尖连点,不多时便听得身后紧追着的脚步——倒也如她所料。许一盏在角楼檐尖住步片刻,踏着岌岌如飞的朱檐回身,释莲与她只隔数尺,僧袍翻飞,眉目凝肃。
然而不等释莲开口,眼前瘦削的衣影骤然消散,释莲定睛望去,角楼上空无一物,哪里还有许一盏的身影。
释莲长眉微沉,正欲召来同僚共探,却听身后一阵风声,另一同着僧袍的黑影匿在夜色中,低声道:“掌门,殿下召您回去。”
释莲动作微顿,低头不语良久,最终道:“是。”
紧接着,他和后来人的身形同时消失在夜里,独留那一座高耸而静谧的角楼。
许一盏暗自松了口气,从角楼栏杆处翻身出来,才听有人道:“你太莽撞。”
“......”许一盏朝天翻个白眼,扒着栏杆嘲说,“我受宠,这些个皇室暗卫都盯着我,你这是嫉妒。”
对方回以冷笑:“嫉妒你离死不远吗?”
☆、/将至/
许一盏只一挑眉,静候下言。
宴上顾此声和她的一番交手,虽只有两三息的接触,顾此声的手指却在衣袖遮掩之下,迅速地在她手腕写下一个“见”字。纵是心大如许一盏,也能猜到他的用意,便有了这一次的会面。
夜风过耳,许一盏冷眼看着眼前眉眼冷清的顾尚书,顾此声也不负她望,开门见山地道:“你辞官罢。”
“凭什么?”
“你不是许轻舟。”顾此声已经毫无试探之意,而是斩钉截铁地公布事实,“——许轻舟在哪?”
许一盏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摸上腰间——她在那里藏了极小巧的几根银针,顾此声的内功虽然胜她一筹,但他受了伤......受了伤。
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更重了些许。和前不久懵懵懂懂的印象,恰好重合。
许一盏倏地一笑,欺身上前,反问道:“顾尚书,那日在椒房殿,被释莲追杀的刺客——是你吧?”
顾此声蹙眉,风声休住,他不语。
许一盏立刻乘胜追击:“你根本不能证明本官不是许轻舟,但本官却不介意替释莲禅师做一回人证......”
“——我能。”
许一盏的声音顿住了:“什么?”
顾此声眉目平静,看她的眼神如视死物:“太子赠你的剑,你以为是许轻舟的剑?”
“......”许一盏立刻回忆起她和褚晚龄关系稍霁时的那一次会面——在她说完那句“刚当不久”,暗示褚晚龄赠予的剑极可能是她当掉的剑时,褚晚龄沉默了许久。
她原以为那是小太子为她的穷困所惊,或者在酝酿情绪,等待之后水到渠成的一滴泪。
靠。
——不是。
顾此声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已经猜出大半,仍不忘落井下石般地加一句点拨:“那是我的剑。”
许一盏张了张口,却不知道是该替自己解释,还是要为太子辩驳。
顾此声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他向来寡言,一旦开口,却都一针见血。
他垂着眼,冷笑的神色却一点不减:“无论你是谁,你不是许轻舟——这件事,太子早有分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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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晚龄是通过什么渠道获知顾此声和许轻舟曾有相识已经毫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特意讨要了顾此声的剑,试图以此暗示“许轻舟”,他已知晓顾此声和“许轻舟”的关联。
但许一盏未能接住这一次试探。
她认得剑,却未认出顾此声——是她自己先露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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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就信?天底下相似的剑多了去......”
许一盏说不下去了。
她在习武场上对褚晚龄说,“这剑杀气太重,可能伤主,不适合您。”
同样地,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意识到,这把剑又怎么可能适合许轻舟?
杀心炽盛之人,她是,顾此声是,任何人都可能是,唯独许轻舟不会是。
那把剑,的确就是顾此声的。
顾此声不再和她争执,只是问:“许轻舟在哪?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许一盏收拾片刻情绪,反问:“你为什么要我辞官?”
顾此声的眉心拧出一个“川”字,他显然已不耐烦了。但许一盏比他更加不耐,压在腰间的手已经蠢蠢欲动,无论顾此声是什么立场,她这会儿心情不佳,但凡顾此声再说一句惹她不快的话,她都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压住情绪跟他心平气和地交流。
“......你和许轻舟是什么关系?”
西风更剧,许一盏品出一点深夜迟到的寒意,她浅浅地吸了口气,道:“他是我恩师。”
顾此声对这个答案似乎颇有几分意外,但他的情绪也因许一盏的识趣稍微平定些许,过了片刻,才说:“有关你的奏折,通通被太子截下了——无论是梅川州令的奏折,还是暗卫关于你的调查。”
许一盏呼吸微窒。
“释莲和陛下的贴身宦官程良,都是他的人。”顾此声顿了顿,怜悯地望了许一盏一眼,“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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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萧瑟,许一盏依稀听得一声枯叶坠地的轻响。
顾此声应该很得意,他拆穿了她的伪装,还用事实击垮她数月以来对自己易容本事的自信。
可许一盏无力回击,只觉得浑身发冷,清冷的夜月和她初次入宫时分外相似,和她在东宫向太子举鼎的那晚更是如出一辙。
褚晚龄唤她:“太傅。”
在东宫、在习武场、在猎场。
他眼里、声音里、行为里的濡慕和信赖半点不似作伪,无论任何时候,太子殿下都以不失分寸的幼稚出现在她面前。连她都忘了自己不是许轻舟,也忘了自己是偷来的太子太傅。
顾此声逆着月光,注视她的目光尽是酷似奚落的怜悯:“你若和你师父一样,只想随便捡个孩子排解无聊,大可不必招惹太子。”
他对许一盏原先存有恶感——在只把她当作纯粹的赝品时。此刻却不必了,她是许轻舟的徒弟,也是眼下唯一知道许轻舟下落的人,顾此声暂且不愿与她为难。
“那我该向他道歉。”
顾此声言语一顿,疑心是自己听岔了耳朵,问:“什么?”
“......”许一盏低着头,指甲在她掌心嵌出浅浅的凹痕,“我该向他道歉...也该谢谢他瞒住陛下,至少是他知道这件事,我还留了小命。”
顾此声万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不由得默了片刻:“无利不起早,他因何保你,你该有数。”
许一盏感觉有些冷,像是受了风寒,她抽了一下鼻子,迟来的醉意冲上来,她恨不能立刻昏睡过去,反正太子早晚会率人来这里捞她。逢场作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至少昏昏沉沉间,她这猪脑子也不必再留余暇去考虑褚晚龄究竟在贪图她的什么。
“我忠于他。”许一盏攥着袖说,“殿试的状元是我,东宫的太傅是我,皇天后土都听我说过,他不想我走,我就忠于太子。”
她停了会儿,袖子快要被她生生抠出一个洞,随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声。
“——无论他想怎样用我。谁让我答应过。”
夜风停了。顾此声半晌无法开口。
他原以为此人是不知太子的城府,才会无知者无畏地和太子这般亲近——但凡稍窥太子心计的,即便是帝后二人,也不会只把他当寻常少年看待。
于是他才看在许轻舟的情面上,三番五次地接近她,以求皇帝能够留意到这份蹊跷,从而驱逐这个假太傅离都,也算保全这人小命,省得对方再受太子差役。
——然而太子保她。不惜忤逆皇帝。
褚晚龄在御书房外跪候的大半个夜晚,他都匿在暗处冷眼看着——这是极新鲜的事。
太子惯爱示弱,但他从不会真的用苦肉计来逼人动容。褚晚龄学了几分顾长淮的自命清高,一向不齿这种伎俩,除非帝后发怒,否则让他自觉跪上几个时辰逼迫皇帝心软——通常来讲,皇帝不会心软,太子也不会相信这种听天由命的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