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4)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TXT下载

薄而脆黄的信纸,他手抖了又出汗,生怕自己会不小心把它们碰个粉碎。小雅的母亲用他的母语写了全篇,她要他彻底读懂这个预言的结尾。

“Giuseppe,”她说,“我原本并没有资格在这里对你说什么或要求你听着。我是有罪的,且深重。你说主为每一个诚心忏悔的人免去责罚,但我连这乞求的权利都没有。恐怕你无法想象,但对我不过一个不争事实,所幸只需我一人承担,不再连累他人,原本也平和。但在这现世上,一切都被颠倒了,搅乱了,无是无非,空余下生的本能。《圣经》上也说,这原是丑陋邪恶的,无人可免,又肆无忌惮,才会有炼狱降临,焚毁万物,之后主从灰烬里再创世。我已预言到其中所有人要扮演的角色,包括我自己。但这并不是对我的救赎。我非先知,只是服从,因此我对你将来的倾诉,也不是奢求宽恕,因为我已不可赦。只是预言必须如此。”

她说:“这根本不是你想的——凄苦和清白——我也是出生在一个没落的文化人家里,父亲因为书卷气浓,凡事又理想化,把家操持得不成样子,穷且儿女多,因此我十四岁就卖身出去。因为模样生得好,从小又受母亲管教严,也算是知书达礼,所以很快就上了官场和大户府邸。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我比谁都要清楚。我那时也不是无知,而是没有丝毫羞耻感,亦无快乐可言。看上去体面讲究,事实上一如往常的空白温吞。因此过得愈发飞扬跋扈,姑且算是种补偿。规矩对我都不起作用,又有些脸面人物的照应,富足任性不可一世,日子烂熟似的淌过去,温而粘的,也谈不上半点歉疚心。等十九岁那年嫁入邢家时,早已不是童身了。”

他觉得,若是她开口说,必定要在这里轻叹一声:“说到头,看够了邢家的迂腐固执,我自己也不过如此,倒也公平。或许你现在会理解了,Giuseppe。”

“至于邢家会选上我,不过因为那时我已洗手不再做这买卖——不是悔意,为此我从来不叫自己后悔——后来我在一户门上陪酒时,遇上那家的少爷。他世家都亲政,乾隆年间就显赫,又留过洋,有才识有地位,什么都不愁;而我身份卑贱,不过是主子手上的玩物,图就图个新鲜,嫌腻了就扔掉。好在我们都还些许的不羁,又自命清高,所以很快开始私会。那是我头一次觉得七情六欲都回到身上来,悲喜都自如且真切。为此我几乎狂乱,又越发地依恋彼此,愈来愈急迫且不顾虑。他荒废了家业,我也怠慢了其他的上门客人。□终于掩饰不住时,我们的一次偷欢被管家当场抓住,各挨一顿毒打,我被扫出府邸,并威胁要告到官府去——其实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我明知道他们是就面子也讲不出口的,因此并不害怕,且又早已是漂泊身,不过拾起旧日子过下去罢了;而老爷心疼独子,不肯让他吃亏,也只当事情不了了之。唯独我们难舍又不甘心,私情断不了。我在他们的宅子附近的公馆租了间房,白天陪酒,夜里等他来找我,刚安稳下来又被发现,我只得再搬得远些,他也难免家规调教。如此几次,他父亲终于大怒,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又威胁先找人杀了我,他跪求无果,跑来向我哭诉。我虽然不露惧色,却也叹自己恐怕除了离去也别无他法,只是不忍抛下他,看他娶妻生子再一辈子平庸的结了局。那夜他恨恨而去,第二日咬牙来见我,浑身浴血。他说:‘我杀了我全家,从我父亲到姨娘,再也不会有人来阻拦我们了。’我大惊失色,远远又听得大火声起,呼号和哭喊在几条街外都听得分明,且格外的撕心裂肺,是他灭门以后又防火点了宅子。我们拥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在我那间屋下,看了橘红色的火光,嗅着浓烟和血的味道,待天泛鱼肚白时叫了人力车拉去港口,上了来这城的船。

“我们在这城藏了三个月后,他自缢死了,因为禁不住夜夜噩梦和良心拷问,为此我也越来越歉疚和痛苦。他自缢的那日与我最后一次交欢,而后我亲手交给了他绳套。他死后我把所有细软行李都留在我们租的房子里,然后走到街上,刹那间觉得情和欲又从我这里完全被抽走了。我觉得自己既然已死在他的那间房里,接下去的光阴便全无所谓。日子又陷下去,我重新开始醉酒似的过活,只是不再做买卖。靠做些刺绣或给人缝缝补补糊口。直到邢家从线人那里得到了消息,说我也曾是红盛一时,甚至闹得一户大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现在竟落得个凄惨的下场,于是决定娶我去做续房。倒不是可怜我,这我也清楚,但也只是笑笑罢了。我懒得去费口舌,又得个清闲。”

他不知怎么的眼前就浮现出她的手,苍白纤细,紧勒着那致命的绳,勒进皮肉里,冷面依旧,镇定自若,只坠一滴泪在眼角下,清且冷,风干了是胸口上珍贵的白珍珠。

“嫁到邢家我原觉得是不痛不痒的,但后来才知道是错了。不到半年我就在邢家生下了女儿,也就是小雅。她一生下来我就知道那光阴还不到头。不错,小雅是像我,但神态更像他。一颦一笑,都让我喷涌地想起他来。那段日子在我身上扎了根,他借此惩罚了我,一面甜蜜一面疼痛,我要带着他的美直到死。”

“所以,你看,Giuseppe,”她笑,“我不知道没有女儿我要怎样在邢家过下去,这种贫乏虚妄的日子,邢家的老爷生性残暴,折磨下人是家常,逼死过姨娘和管家,最后连亲儿子也狠心放逐。我想尽办法保护小雅,最后也不能免去成为他掌下玩物的悲惨命运。他又尽做丧尽天良的事,一面挑唆学生起义,一面贿赂政府军官,起了冲突他好从中得酬金和兵权。这些我全看在眼里,但是没人可以遏制,我们全都无能为力。”

“奇怪的是,我生了小雅以后,开始有预言的能力。邢家有几次险遭抄家,都被我事先警告了。小雅也有这能力,只是还没有成熟。这也大概可以说通为什么如今我和小雅还能呆在那宅子里。我对你预言炼狱和毁灭,你也知道我只是遵循它,而非扭转。本是注定命运,无力抗衡的话不如淡然接受。但这次我却犹豫了,只因为小雅和他。他们好不容易才得重生,清白无辜,我不忍看到他们和浮世一同再堕入炼狱遭焚烧。还好这时我遇到了你。”

她说:“Giuseppe,你的单纯和恪守教义一直安抚着我,挽救我于崩溃。但我终究免不了罪,因此我的光阴必需被彻底地做个截断,而唯一能做的又仅仅我一人。因此你在读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去了,用那段十六年前我递给他的皮绳以同样的方式死去。我不觉得悲哀,这也是预言的一部分,没有它就不会完满。”

“只是,Giuseppe,我仍要恳求你,带小雅逃离炼狱,半是为预言,半是私心。待一切重生,我希望你们能看到涅槃后的美,如此我们也能得到救赎。但,我能告诉你的也仅到这里,从此以后我就成了违背预言的人,我不后悔也不畏惧。至于以后的事,我则不得而知,然而我无力也不愿再多做猜测。我相信你们因为虔诚真挚而深得主宠爱,因此小雅和你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和她都会欣然接受……”

他觉得耳朵里一直轰鸣作响,放下信纸却半天不敢确定邢太太要对他说的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脑中满盈和空白频繁交替,直到被小雅的惊叫和哭泣打破。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久跪地膝盖已经吃不了重,他几乎是撞了出去。

他看见小雅站在礼拜堂的门口,泪水涟涟,被早些时候陪过行邢太太来见他的女人死死抱住,却仍挣扎着企图冲到街上。远远地传来哭号和嘶吼,空气里滚过夹杂焦碳和木屑的热浪,略略被灼红。他心猛得陷下去,问那女人,她却害怕似的不回答。小雅近乎歇斯底里地抽噎着说:“我们家的宅子着火了,我妈妈没能跑出来!”

他蓦地怔住,在沉默的空隙里却看见邢太太。在大火和浓烟里的背影,一件藏青色贴身旗袍,瓷器般的高雅洁净。他想她的脸,必定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死亡的美。他不由一阵眩晕。

要到那以后,他才醒悟过来,这场火也是她的预言。在那之后,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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