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5)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只能颤抖地搂紧小雅,不得言语。

恍然间,他好像听见一个声音。她说:因你的罪,主迁怒于无辜,以此煎熬你惩罚你,要时刻谦卑。

他浑身沸腾,推开小雅,摸回房间,从床铺底下摸出一卷皮鞭。他慢慢地褪去长袍,在圣像前屏息屈膝行了礼,然后打开戒律,读了不可妄自尊大一段,声调略略上扬,口气激烈恳切。他赤身站起,轮廓略微佝偻,但高大。苍黄的天光从窗里打在他身上,残破得悲壮。他举起了鞭子,狠命甩出去。

火辣辣的撕心裂肺。

鞭痕如柔软的长蛇,齿却锋利地撕开皮肉。新鲜温暖的粉色伤口里,血缓缓地凝成珊瑚珠子往外渗。他咬牙又挥出一记,不能留给自己半点软弱的时间。他开始品尝疼痛的滋味,是奇妙的蜂蜜和苦胆的混合滋味,越来越密集。蓦地他在雨点般的鞭花爆裂声里抬头,看见小雅面色惨白地站在房间门口。他悲哀地看到她的瞳孔里是一片广袤的空白和荒芜。

他想要说,我必需赎罪。为我之前犯下的狂妄,求主宽恕。

但他未能说出口。那女人忽然冲过来,惊恐地拉开了她。他看见小雅无力地企图挣脱,眼里有怜悯的泪水。他想告诉她同情是错的,这是郑重神圣的责罚。但他站不住,身上四处崩裂的血口绊住他,泄露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在血泪里感到身体洁净,平静且满足,并且他从未如此明了过主的旨意和他们今后的命运。他想告诉她一切,但没有做到。不过至少他是快乐的,在失去知觉的刹那,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高歌。

他终归把邢太太的信念给了小雅听。

出乎他意料的,小雅仅在将近尾声时抽泣了片刻,又很快恢复神色。“我一点不觉得羞耻或惊讶,Giuseppe,”她说,仅是眼眶略略泛红了,“从小我就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家,不服水土似的,有时候觉得血液都在蠢蠢欲动地想逃离。但现在我可以为此解释了。”

带着些许伪装的漠不关心,他反倒听得一阵痉挛。

她说:“Giuseppe,我不怀疑我妈妈,包括我的身世和她的预言。既然她预知我要逃离炼狱等到再创世的那一天,我也愿继续反叛在劫难逃的命运,为我的父母,我想要活下去,与浮世决裂开。你说,主会怜悯我们的,是吗?”

他说,是的。我们是被选中的人,愿主垂怜我们。

那时他已暗暗下决心,要带小雅逃离这里。

后来他还是照例去忏悔。在漆黑的忏悔室里看不到神父的脸,他闭了眼一口气说下去,从他们的相识,他的半敬畏半怜悯,小雅母亲的过去,预言以及他背负的妄自违抗的命运。神父除了简单的安慰就是沉默,但在晚祷结束时,他低声告诉他,他可以送小雅回意大利。

神父说,你的所为原本是有罪的,但又唯有如此,才能拯救他人,也为了再创世。若要主垂怜庇佑你们,Giuseppe,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在胸口划上十字,说:为我的自私怯懦和背信弃义,诚心忏悔。

神父让他吻了圣像,说:愿主指示你的路。他恍然抬头,被物是人非的感觉蒙住脸,不知道时间。一阵海水的咸湿气味冲入他的鼻翼,他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

之后的日子里,他才真正体会到邢太太说的那样烂熟温吞的光阴。

修士们仍聚在一起,在民不聊生的浮世上苦撑一间供人偶尔觉悟和避风的礼拜堂。他虽然日日祷告都可以心无旁骛,却也逐渐不知道自己念的一字一句里又有什么深意。小雅在邢家失火后只回去过一次,差遣了姨娘女仆,就被安排在礼拜堂附属的医院里,由修女照看,祷告和帮助服侍病人。除了每天早晚两次祷告,他们几乎见不了面。偶尔碰上,除了交换各自的日程安排,无话可多谈。那个预言像一道隐秘的伤口,横亘在他们中间,肿痛得不能碰。

小雅说:“Giuseppe,我知道我妈妈说的时候还没到。我们要等。”

又一日,从使馆回来的人说,半个月内S城港口会有一艘船,要带一批传教士和使节回国避难。

神父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他,说,Giuseppe,你该带那个民国姑娘去。

他却无法不犹豫。除了他们,共济会里应该有更多的人期盼着返回意大利。要务缠身的,伤痛婴疾的,终归要比他的理由恳切且堂皇。他不想用一个无凭预言做借口,何况这本身还有罪。

小雅说:“Giuseppe,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埋怨。我既然已经不再相信命运,就相信你。是生是死,如我妈妈所说,我们都欣然接受。”

他看着她因为强烈压抑欲念而略略紧绷的脸,胃里如刀绞般地疼起来。他索性谎称病了,连续三天关在房间里,如果听不到福音,他也期望借此能暂时忘记现世。愁苦,贫穷,瘟疫,道德以及信条,小雅母亲的惨烈殉教和遗留下的一个诅咒意味浓重的预言,他越想忘掉反而越记得清楚。第三日傍晚他还不知道如何面对即将降临的崩溃时,神父强行闯进他的房间,将他拉起来。

神父说:“Giuseppe,时间到了,你必须赶紧走。”

他恍恍忽忽,只是跟在神父后面。礼拜堂里的人点了所有的蜡烛在做晚祷,祷文被黄昏的光线挤压得直射上拱顶,一层一层地回旋着,一种悲剧前奏式的美。神父带他到祷告席的最后,塞给他一只包。他从里面摸出两张使馆印了章的登船许可和一支枪。

神父说:“你应该知道在什么时候和怎么用它,以及在此之后要做的事。”

他这才知道,他们得到许可是最后的两张了。那一早去交涉的人刚离开,使馆就被闯入的暴民焚毁。神父说:“Giuseppe,主挑选了你来完成预言,你不该犹豫或是怀疑。他的旨意不总是明朗的,但你只要按照这条路往下走,并且时时保持谦卑和虔诚。愿主喜悦你们,也垂怜你们。”

他心里一阵紧,问,您和其他人怎么办?

“我们,”神父平和地笑笑,“愿接受炼狱洗礼,而后上天堂或下地狱,听候审判。”

“Giuseppe,我们的兄弟姐妹每晚都会为你和新世界祈福。”

他觉得赞美诗里的语言忽然凝成了一把利剑,贯穿他的太阳穴,礼拜堂里的光影摇曳成一片模糊。他捂住脸,眼泪喷涌而下。他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当夜,他与小雅接受了所有人的祝福和道别,简单收拾东西,启程去往S城的港口寻那艘回意大利的海船。远走高飞里的自私意味,把其他人的悲凉结局抛在炼狱的大火里。

他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一路祷告没有间断。

小雅说:“Giuseppe,你觉得这样做有罪是吗?”

他不知如何回答,无意与她的目光撞上,那里面彤云似的阴郁和怀疑慑住他。他一时把她和她母亲混淆,不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怎么还犯这种错误,只有不语。她也不再逼问,掀开帘子看一会窗外,都是明暗不一深深浅浅的建筑轮廓,而后掩上窗,又在膝上绞住双手。她的手指纤细,即使蜷紧得关节发白,也依然显得无力。她说:“我们抛弃了所有人。假如这个预言本身就是为了贪生,是带罪的,为什么它还要被恪守和受人祝福?有时我也置疑,是我杀了我妈妈。”

他一惊,刚要说些什么,又被她制止。立起一根指头,动作轻微但坚决。“别叫我否认,Giuseppe,在教会的医院里我不止一次想象如果这世上没有我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当然依旧有四季、阳光、车水马龙、繁华和动乱。而我妈妈则不必再预言和服从,独自承受那些悲惨的真相。虽然日子仍然会像温吞的粥,她却起码可以作为邢家最后一任太太享尽富贵,然后寿终正寝,只是不如现在这般悲壮地陨身去完成一个旨意。但若是如此,我又不能看到我妈妈这样孤独麻痹地耗去光阴。我也知道,不是我和我身上父亲的影子,她是撑不到最后的。为此她可以用自己去换一个改变预言的冒险,而我绝不能浪费掉它。若我能逃过这浩劫活下去,就是我父母得救的证明。这也是我唯一能让自己不内疚的办法了。所以有时我会用这个来替代掩饰我的耻辱和私心,为我的所为找一个富足的借口。”

“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Giusep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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