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3)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礼拜堂由此取消了大部分仪式,安息日更是闭门以免迎上滋事的高峰时段。好在他暂时不必去使馆,却也一个人百无聊赖。偶尔接待一两个来访或祈求平安的,都是和使馆交情深的有钱人。其余时间他一个人念祷告,听拱顶上的回音。礼拜堂主要用石块砌起,只在极高的地方开一排气窗。他把蜡烛全部吹灭,只留从气窗里打进的一道光,直直照在耶稣像惨白的脸上。主是愁容满面的死色。他不禁一个冷战,觉得一切都开始下陷,陷入一个无尽头的黑色旋涡里。他哆嗦着在祷告席上跪下,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在祭坛前摸出《圣经》。翻开的一页上,主说天国近了。他没有理由地一阵痉挛。

蓦地好像听见小雅的声音。她说:“很快。”

他比任何时候都坚信这是一个预言。

安息日见不到小雅母女,却仍可以从其他来做礼拜的老爷太太的闲谈里听来只言片语。邢家好歹也算个大户人家,虽说已开始走向没落,尚经受得这种上流社会里的纷纭流言。邢老爷得了重病,终日卧床,加上疼痛折磨,逐渐暴戾起来,为一点小事虐待下人是常有的,又无端斥责妻女,弄得邢府上下一片惨淡光景。他听了不免暗暗发愁,指望邢夫人能顺利地用她的无畏从容打发掉这日子。

但事实上噩耗似乎总是扎堆。使馆方面缺人,他不得不又被招去,然而故意表现得心不在焉毛手毛脚,求得回礼拜堂安心。回去时正巧碰到来做礼拜的一对夫妇,姓陈,也是体面人家,先前见过,也不陌生。然而从他们那里听到的却让他感到惊恐。

陈太太说,邢家的事这两天闹得格外凶。邢老爷犯了疑心,硬说抓到了太太在外找别的男人的把柄。太太又只是沉着脸说自己清白,越说越不相信,干脆禁声。老爷病中犯糊涂,倒以为是太太默认了。先是罚了三天不进水米,后来再问,太太还是倔强着不开口,结果老爷盛怒之下一顿毒打。小雅去护她母亲,也被波及。太太挨打时重心不稳,脸磕在桌子角上。铜雕花包的桌角,把脸划了三寸多长的口子,从眉角到这里。陈太太抽手比画了一下。好歹老爷在病里,身体弱,才算就此罢手,不然太太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可惜邢太太年轻时也是个俊俏人,伤口就算痊愈了,结了痂,也毁了她的一张脸。

从此他觉得他那整天都在发抖,像是成了生来的顽疾。他哆哆嗦嗦地念了主祷文,扫过祭坛,又关了礼拜堂回自己的房间躺下。在毯子里一旦一片漆黑,眼前就会生动地浮现出邢太太的冷面,上面划开一道三寸长的血口,似乎闻都闻得到那种热而粘的味道。还有小雅,想必也会跟她母亲一样,在淫威面前咬牙也不会呻吟,纵然伤痕累累依然显得高贵而惨烈。他浑身的骨头都在咯咯地响,摸摸脸颊,已经是精湿。他很惊讶自己的眼泪这么多。

虽然是被禁止的,但他第一次觉得仇恨莫名其妙地在体内点着了。

他无奈地爬起来祷告到天亮,才昏昏沉沉地再次睡过去。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却在教堂里见到了邢太太。

那日一早他一人在祭坛上扫烛灰,得知有人要来做礼拜,早早地动手准备。但直到中午才见两个女人推门进来,神色匆忙。他觉得奇怪,刚迎上去要问,走在前面的女人忽然急急转身,向身后的人低语了两句,行了个不周全的礼就逃跑似的出了门。他这才看清楚后面的女人,还是穿着藏青色的锦缎旗袍,两只银镯子,紧贴身体的轮廓,肌肤尚如温玉,像前朝后宫的青花瓷器。她极慢地伸手摘下黑纱,他一眼看到那道伤痕,朱砂色的,居心叵测,毒蛇般撕开了她的脸。他一下不能接受亲眼看到流言里的那些悲惨,愣在那里,喉咙抽动,却只吐出一串模糊嘶哑的呓语。她低头快步走向他,在他面前驻了步,他比她高大许多,影子投在她身上,像是可以把她整个都罩起来。她原本娇小,被这阴影又削得单薄了一层。她抬眼对他微微一笑,嘴角抽动了那道伤,看上去说不出的凄厉。他看得触目惊心。

邢太太说:“愿主保佑你平安,Giuseppe。”

他忽然又有落泪的冲动,只好强忍住。“邢家的事怕你也听说了,”她叹口气,自顾说,“一切都像是幻觉,但残酷又真切。连同这浮世也是,荒唐得很。这种矛盾越发犀利,我也就越发迫切地要预言它的毁灭。不是诅咒,是预见。你明白的,它总会实现,只是早晚。这里就是一个炼狱。”

他扳住她的肩,您要相信我主,他是公平的。我们已经和他达成和解。他会惩罚迫害我们的人。

“不,”她口气坚决,却依然平静,“平衡早已被打破。迫害我们的是本身,因此下地狱也是主的指示,借此来洗去我们的种种罪,狭隘,暴力,□,贪婪……至于在那之后,谁上天堂谁下地狱,不是我们能看到的。不要试探,只要按照安排好的往下走。Giuseppe。”

他彻底被慑服,许久他们之间只剩沉默。他无望地想主与神的关联,毁灭与重生的关联,然而无解。之后她说:“Giuseppe,我不指望我能通过这炼狱,也无谓我该化成枯骨甚至是灰尘。只是我女儿,她不能去。因为她是无辜的,还有你,也一样。”

他诧异。

“和小雅一起逃离这里吧。”她说。

“每场浩劫之后必有余生的人,而现在,轮到的是你们。这同样是命运,但我又仅能预知到这里,至于以后,则需要你们仰赖信念和自身的纯真走下去……你们是被筛选的人,主会庇护你们……”

他说,但我究竟要怎么做?

“听主旨意,”她闭上眼,双手合在胸口,神色详和,沉默良久才缓一口气,像一阵淡而幽冷的兰花香,“和小雅一起,等。”

她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记得,Giuseppe,”她说,“等到一切成真的那一天,打开它,预言才会完满。主命我把我自己和女儿交给你,而我们也坚信他。尽管我甚至连忏悔的资格也没有,但我仍求主眷顾你们。”

他强忍的泪水终于刹那间迸发了。

次日,爆发了军阀指使的剿灭知识青年组织的阴谋,同时大批学生又起暴动反抗。城里血雨腥风三日,政府和民间伤亡都惨重。修士把礼拜堂关闭,企图借两扇摇摇欲坠的朱漆木门抵挡这浮世上的动荡,但并不成功。厮杀呐喊的震耳欲聋还未消退片刻,城里又起瘟疫。修士上午去使馆送信,中午时分返回,刚对其他人讲完街头的空无一人,怎样的死寂,末日似的阴冷,野狗撕咬着病死或饥饿的人的尸首,电线杆上还野蛮地挂着用以警告叛乱者的残肢断臂,刚说完立即倒下去,脉搏急促,脸色潮红,其余人赶紧将他送进房里,当夜就停了呼吸。次日又有两人病倒,依靠药剂缓解两天,最终也痛苦不堪地死去。一连失去三人,神父当即决定开门举行弥撒,求主平息,然而无用。他们连买蜡烛的钱都付不起,全城的人又惶惶只求自保,当然不会有人诚心前来忏悔。他们只得自己做给主看。明知人人各怀别意,他却一点不敢怠慢,祷告恳切,汗如雨下,一场弥撒完毕,已经几乎虚脱。但伺候礼拜堂不曾再有人病倒过。他也多少开始感到一丝欣慰。

只是他忘不了邢太太的预言以及小雅。

主垂青我们,他只指望预言完满的一天会延迟。

尽管要忍受长达半个月的噩梦折磨,但相比之下,他更不愿失去什么。

邢太太说:“但凡预言都会成真。”

深秋时,他已如身处地狱,举目荒凉,哀鸿遍野。一到黄昏,各家门户紧闭,除了风沙呼啸,几乎没有任何生气。他都无心再装作与此无关地悠然,把礼拜堂的大门洞开,直剌剌注视着空荡荡的街道,苍黄色的天,忽然看到一个单薄的影子快步向礼拜堂走来。他惊叫出声。小雅一路脚步慌乱地冲向他,两颊绯红,喘不过气来,眼里似乎还有未褪去的恐惧的荫翳。她见了他就笑,说:“妈妈说许久不来做礼拜了,已对主不敬。但她今天有事,没陪我来,要我替她向主谢罪。”

他几乎要哭出来,只能咬紧下唇对她微微颔首,告诫自己要不动声色。他领小雅进去,安排她妥当,待她完全潜心进入祷告中,他才匆匆冲回房间,摸出那封他一直压在枕下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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