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记(2)

作者:维也纳的猫 阅读记录 TXT下载

他有些动怒。不单是因为她任意嘲讽他恪守的教义,而是她对世俗的绝对蔑视和粉碎让他恐慌。他于是口气生硬道,邢太太,你我都是神的子民,这种非难大可不必。

“是的,对你而言是。”她忽而抬眼,幽幽地看着他说,“我为什么屏弃佛教而归入这种信仰,完全是为了换个借口说服自己。或许你还不能明白,但我的绝望自己知道。这浮华不过是种虚伪的表象,像那种松软的旧壁画,一碰就粉碎,只是我们约定好谁也不先下手而已。用信条来解释,我们在上不来也下不去的炼狱里。这宗教不过是在现世里抓住的根稻草,暂时缓口气罢了。”

他一时语塞,胃里灼热,皮肤却是冰冷的,头晕作呕,喘不上气。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的宗教,因此他才觉得难受。好在她很快又独自一人为他解围。“当然我终究与你们不同。你只需虔诚,全身心投入一门教义,依旧是完满的。可是我——”她顿了顿,继而看到他紧张得屏息又笑了,“我仍羡慕你们单纯。若是有这一半,我也再无奢求。”

那时他忽然觉得邢太太这样深邃的女子也可怜。

她终究是在极度繁盛之后生厌了,除了安静和寂寞什么也不求。

小雅的母亲忽然说:“你领我女儿把这座教堂看了好几次,是吗?”

他点头。她好看地皱皱眉,轻叹口气说:“下一次领她去别处吧,小雅说,想带你出教堂去看看。”

他不禁怔住了。

之后的一日午后阴沉,小雅单独来礼拜堂祷告。正巧那日他在祭坛前领祈,碰面时小雅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意大利语向他打招呼。他想起几日前同她母亲的对话,明白过来,低下头,不知所措。

那天格外闷热。祷告做了半个小时,连他都开始怠慢。小雅不再想看教堂,直径出门。他没有缘故地跟上去,像是为了逃离什么而产生的默契。街上盲目游荡的人多,他们沉默地并排走着,险有被吞没的命运。但他反而高兴。小雅开始不停地对他说话,有时需要他回答,有时又只要他听就可以。他乐于效劳,一味忍耐。一路走到港口,他们在此驻步,看林立的桅杆和鸟翼似的帆,沿岸朱砂色的屋顶上压着铅色的云。她问他:“你从这里来的民国?”他想答是,但她怕他没有懂,先放弃了找答案。问题不吉利地横亘在他们中间许久。小雅从推车铺子上买凉茶,然后坐在湿滑的护栏上看着他。他的一句当心又没能出口。好在她不等那句话,也不生气,反而饶而有兴。这样无语地呆到黄昏,然后她轻巧地跃下,笑着说:“该走了。”

这种长时间的缄默一向频繁,两人反而觉得受用。

后来他们也到过城里的租界地。那对他们来说就像一个悬浮着的巨大的岛屿,是水面上的海市蜃楼。那里的老爷太太乘的马车,在街边肆意亲昵的年轻情侣,都美得像看油画。小雅兴奋不起来,像神经质的兽紧缩在他旁边。她说:“我生来就敏感,不能看浮华热闹,好像我可以点破一切看到它们直接毁掉,荒芜。”到底她指望不指望他会懂,他也说不清,只能默默地带她离开。

小雅说:“Giuseppe,我们有关对方的事情,互相不知道的还很多。”

他原来不知道,邢家从清末就是等级森严的府第,靠港口贸易起家,和各派军阀都有私交,因此得以巩固成少数幸存的大户人家之一。只是从小雅父亲一代,败家风气才开始逐渐盛行。小雅的父亲是独子,又挥霍无度,尽爱纸醉金迷花天酒地,而后又野心勃勃地参政,但资本不足,又没有才华,且手段做得不彻底,空背一身骂名,让邢家颜面扫地。正眼下形式动荡,风雨二十几年,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已是昨日,邢老爷在自己家祖上的牌位前哭过后,决定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太太过稳妥日子。最后选中的小雅的母亲,刚满十九岁的年华,到邢家时,就把命运交到了一幢除了往昔别无其他的摇摇欲坠的老屋里。

他听了,不免想起邢太太那张冷面。不知刚出嫁时,是否也曾有少女的悲欢。只是后来,逐渐打磨成坚韧的石雕。但不如此,她又该怎样活过来呢?

他觉得彻骨的悲凉。

邢老爷过五十得了小雅一个女儿,先前还有上任去世的太太留下的长子。虽不同母,但兄妹还是手足情深。后来大少爷留学归来,因为厌恶父亲的顽固守旧,与邢老爷之间逐渐产生裂痕,像是踩着不稳定的火药包,终于在终身大事上和父亲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和恋人连夜驱车逃出城的路上被政府军队当作暴民枪杀。小雅从此对父亲记恨在心,只是不敢说。邢太太虽然不动声色,却也越发频繁地公开反抗老爷的专政。所幸的是家庭的需要在战局压迫下显得格外重要,才勉强把他们系在一起没有破裂掉。

小雅说:“有时我会觉得害怕,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一切都是抽象的,假的。我总是可以预先看到它们凋零消失的样子,却无力改变。像灵肉剥离,你明白吗?我的灵魂不属于现世,只是身体还在。”

所以我妈妈说,我们要去信仰一门宗教,找一个解释和安慰。

我妈妈。她有那么多的秘密,连我都看不透。我有时很怕她,但我也爱她。我太像她了,有时我想,世上不会再有我们这么相像的母女……

小雅确实像她母亲。长得神经质的手指,直发,眼里带点婴儿蓝。另外,她们有预言的能力。看上去单纯直白的人,背后是苍凉的眼泪。落差之大,他跌进去,半天缓不过神来。

小雅说:“Giuseppe,来听听你的故事吧。”

他像是为了补救什么不停地说,桃花源归来人似的极力要说服小雅相信。他故乡的长云,河流,牧羊人。他们坚持的信仰。她虽笑他奇怪的汉语,眼神却也专注而且渴慕,引得他自豪。他耗尽了所有的词,终于安全地把她领回礼拜堂。夏日已将近了尾声,黄昏的光线被拉长了打在地上,钟楼投下鸟翼般的影子。晚祷声响起,有微微的凉意,空气里有石榴花的气味,让人沉醉。小雅说:“Giuseppe,你的沉默让我觉得安稳,而这却是我在家里得不到的。感谢你。”然后她踮起脚来,吻他的右颊。她说:“愿上帝保佑你。”对他一个赐福的吻,在这兵荒马乱的岁月里,幸福得微漠而真切。

后来邢太太笑着对他说:“看来我女儿更喜欢和你呆在一起。”

他受宠若惊,慌忙低头,脸上发烧,说,按经上说,主的子民都是相爱的。

“是么,”她像是要拆穿他,弄得他惊慌失措,危急时刻,又转而一笑,才发现原来不过是有意吓吓他。他相信邢太太是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却也有心保护他。“总有一天你会懂,这里面的美,Giuseppe。”

但要到很久以后,他才会明白,她这句话真正的意思。

来民国第二年秋,他们作为这小城里第一批传教士的工作渐渐繁重起来。大城市里不肯派人手,他们只好统统揽到自己肩上。除了日常的主祷弥撒,联络兄弟教会以外,迫于时局,教会必须听命于政府。使馆高层里的意大利人不少,但真正虔诚的寥寥无几,反而对传教带了些须轻蔑和歧视,想是觉得他们落后得可笑;民国人则是从一开始就排斥他们,对好心往往抱以白眼。他逐渐明白他们处在夹缝的地位,艰难求生。修士们以慈善医院服务为名义,兼顾使馆情报的不占少数,时而有谈判的,做个外交官的陪衬,毕竟和神学沾边,理由无论如何也显得更冠冕堂皇。而他们大多数又以为民国人因为拒领福音而应如索多玛城般该遭毁灭,心安理得地对战乱视而不见。他只有极力回避这些,夜夜祈祷更加恳切。

唯一的片刻安宁,是在安息日时见到小雅母女。

邢太太说:“这不过是轮回到达尽头时的先兆,而后一切毁灭,再重生。这虽是佛教里的说法,可我觉得合适。所有的迟早都会好起来。”

他笑笑,有些疲倦地说,我相信您的预言能力,但您知道还有多久?

她笑而不答,暗示一下女儿。小雅昂起脸说:“很快。”

然而动乱最严重的时候,他连这一片刻都失去了。

虽然他厌恶社交和政治,而且神父也知道并时时替他找借口推脱。但在使馆的强势下他还是不得不违心去做翻译,有时整天都回不了礼拜堂,除了彻夜不眠,就是饥饿。现世上民间的反抗势力又猛增,礼拜堂已经被劫过好几次,有组织所为也有乌合之众,图私利的更是多,根本谈不上正义性。一日他回去时,神父都在上午的暴动里受了伤。他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在胸口上划一个十字,心照不宣,他知道他们必须要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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