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风在他身边立了一会儿,欲言又止,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抱拳躬身,低闷应了一声“是。”
他退后一步,转身离开花圃,快要走至月门的时候,霍谨忽然叫住他。
苏风回身,眼神不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霍谨的手指还在轻轻捻动着,停顿了片刻,他终究道:“你亲自到珣阁去。”
苏风明显一愣,与霍谨对视,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稍微松动,恭敬颔首,“属下告退。”
他从山顶下来,一路轻功疾驰到珣阁。
若是以前,他大概什么事情都会秉公处置,万不会徇一点私情。连门主都说他这人太过死板,不知变通,可是这一次,在他禀报门主之时,却动摇了。
不知怎的想起送那个姑娘下山时,她清清浅浅毫无生机的目光,心中愈发烦闷不适。
他想,若是奴四死了,那姑娘眼中唯一残余的光,大概会熄灭吧。
他前段时间得到消息,沈呈锦的往生蛊似乎是解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他令人封锁了这个消息,大概是因为,想要那些奴四曾经得罪过的人,以为她命不久矣,不会为了对付奴四,从她身上下手。
他何时变得这样全无底线,尽是私心。
苏风迈入珣阁的大门,望向刑堂的方向,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破坏规矩,要那个人活着离开渠门,去见他想见的人。
刑堂中,新任珣阁阁主看着暗牢中立着的黑衣青年,迟迟没有动手。
渠门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偏偏他刚一继任就碰到了。
说实话,他真的不敢,一来还没有门主下达的命令,二来不久前他的地位尚且不如奴四,积威已久,很难贸然妄动。
苏风进来时,整个刑堂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发出轻微的吱啪声。
新任阁主见他进来,快步走近,“苏阁主怎么来了”
苏风看向牢中面无表情立着的青年,转而道:“门主派我前来,亲自行刑。”
因着苏风为人丝毫不倨傲,珣阁的事交给到他手中来做,新任阁主也没有太多不忿,反而觉得扔掉了烫手山芋,松了一口气,“那这里就交给苏阁主吧。”
他抱拳稍退一步,转身几乎小跑出了刑堂。
苏风将其他的人也都挥退,走进暗牢关上门,望着刑具旁边的青年,道:“非要如此吗?”
青湛点头,坦然与他对视。
苏风轻轻叹了一口气,过去一一擦拭桌上的东西,“渠门的规矩如此,一时间更改不了,也不可能因你一个人而变,否则必有动荡。
停顿片刻,他又道:“你不要怪门主。”
苏风说着,上前一步,从袖口掏出一只小瓶子塞给青湛,低声说:“你若信我,就把里面的东西吃了。”
青湛垂眸看着手中只有两指大小的瓶子,没有犹豫,打开吞下里面的药丸。
没想到他竟什么都没问,直接就吃了,苏风稍微一怔,难道一点都不怕他会害他?
似乎看懂了他的疑虑,青湛将瓶子还给他,抬眼道:“你为霍云寻药,我信你。”
愣愣接下对方递过来的瓶子,苏风近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算这家伙第一次正眼看自己,也是他跟自己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原来感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如今的青湛,虽然还是冷冰冰的,可却少了那股肃杀森寒。
他没再说什么,将瓶子收起来,取了桌子上的锁链。
若要彻底脱离渠门,只需过刑堂四十九道刑罚,然自立派以来,仅有一人付出半残的代价活着出去,故而至今,鲜少会有人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他固定好铁链,看向一旁的青年,“你若能活着出去,至此与渠门再无半分瓜葛,是生是死,是残是伤,渠门皆不会再过问。”
青年颔首,在他脸上寻不到丝毫胆怯犹豫,清清冷冷的无甚表情,甚至没有丝毫身处刑堂的自觉。
这里面的一些刑罚,他是受过的,苏风不明白,他当真没有一点害怕,究竟什么事情才能让他不这样无动于衷。
……
回到沈府的这几天,沈呈锦几乎度日如年,从那天走后,青湛一直没有传消息回来。
倒是顾让带着白弥月来探望过她,他们走后没多久,岳千池也来了。
当日治好了顾卓的病,京中传来消息说今上旧疾复发,顾让便带着人急匆匆出谷,连同岳千池也跟着一同进京,帮着给今上诊病,这些日子,她一直待在宫中,至今日才得以出来。
沈府的人领着岳千池进来,沈呈锦已经备好了茶水糕点等着。
人刚一进门,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去,岳千池上前毫不客气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灌下。
嘴里嘟囔道:“在宫里喝个茶,一堆人看着你,可不敢这样牛饮。”
沈呈锦笑着坐到她旁边,顺手又给她倒了一杯,“宫里规矩多,不过茶点之类的,味道可比外面的好。”
“你想吃的话,下回我再进宫,给你带出来点。”
沈呈锦摇摇头,说了一声“不必”。
岳千池塞了个糕点在嘴里咀嚼,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气氛稍稍凝滞。
等将口中得甜腻吞下,岳千池又捏了一块到手中,状似无意道:“我师兄,前几天给我来信了。”
沈呈锦没问什么,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他信里说了你和青湛的事。”又塞了一个点心在口中,她也不正视沈呈锦,像是毫不在意地笑起来,“说实话,我以为你会嫁给我师兄呢。”
沈呈锦知道她此刻别扭不自在,也不好解释什么,怕她总是塞糕点会噎着,就又倒了杯茶水给她,“你少吃点,一会儿就到饭点了,我已经让厨房备了饭菜。”
岳千池抹着嘴站起身,脸上还挂着不太自然地笑,“不了,我今天过来,就是跟你道个别,今上的病好得差不多,我想直接回驻尘谷去。”
“今天就走吗?”
“是,裕王殿下那边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会儿便启程回去。”
她如此说,沈呈锦也不好留她,起身走到她身边,“那我送送你吧。”
“不用,裕王派的人还在等着,我就先走一步了。”
沈呈锦觉得她不像是来告别的,风风火火地来,又急吼吼地走,总共待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好像有什么最想说的没有说。
岳千池跨出门槛,在台阶上停住脚步,忽然转过身走到沈呈锦面前,“阿锦,我们还是好朋友。”
沈呈锦带着笑,目光柔和,“当然。”
岳千池也跟着笑了,其实她有无数的话想和沈呈锦说,却不知如何开口,将自己最想说的说了,忽然觉得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她确实不平怨怼过,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师兄为沈呈锦付出了多少,数年的陪伴,比不上她和那个人一朝的相遇。
可是,感情的事情,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那些事,都是沐染心甘情愿为她做的,她再是心疼自己的师兄,也怨不得沈呈锦什么。
岳千池似乎觉得轻松不少,笑着和沈呈锦摆手,大步流星出了沈府。
……
黑洞洞的天阴云密布,城郊的官道上,青年御马纵风,朝着南门方向而来。
雨水溅落,劈里啪啦砸在他身上,不多时便透湿了全身,混着鲜血从马背上滑落,流淌了一路。
秋日的雨格外寒凉,夹杂的风将人冻得分筋挫骨,齿颤不已。
黑暗中有弩箭四面八方而来,青湛飞身下马,勉强躲过去,失力落在地上,单膝而跪,捂住血流不止得肩胛。
那匹马没有那样幸运,被弩箭刺中要害,嘶鸣几声轰地倒地,溅起大片水花。
青湛支起身体,任伤口处血水流淌,从空旷之地飞身向不远处的林中。
武功半废,内力用来护住心脉腑脏,再施展轻功就有些费力了。
他还未来得及进入丛林,便因躲避新一轮的暗器失足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半空中的大网笼盖而下,将他罩在其中。
这网不知是什么材质,竟连他的匕首也划不破,上面布满钩刺,给他这遍体的伤痕雪上加霜。
青湛闷哼,勉强撑着身体单膝跪地,看向从雨夜缓步走来的人,一身缟素,容貌俊美。
他并不认识他,许是杀过的人太多,他自己都记不得都有哪些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