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善言辞,二十多年来没有开口求过任何人,即使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时,也从来只是抿着唇一声不吭,也因为这样,前门主对他的折磨欲甚,有些人就是想看看,他究竟会不会求饶,能隐忍到什么地步。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放低姿态。
岳宁风喉咙一噎,莫名有种不自在的感觉,瞧对面青年的神态,虽然依旧清清泠泠的,可又带着几分可怜巴巴的请求意味,搞得她好像真的是那种嫌贫爱富,要拆散有情人的恶毒母亲。
想要开口拒绝,又卡住了。
“最多一刻钟。”
她放下剑让开一步,等青湛走进屋里,咬着银牙也跟了进去。
可不是心软,只不过这人曾经救过沈呈锦,就暂且忍他一忍。
听到房门响动,沈呈锦快步从里间跑出来,掀开帘子,一眼便看见从外面进来的黑衣青年,整个人飞扑过去抱着他的腰。
其实她早就想出去了,只是岳宁风不许,还在屋里派了人盯着她,她怕贸然出去,岳宁风真的会像说得那样,对青湛动手,所以一直在屋里待着没敢动。
直到看到青湛进来,一颗七上八下焦灼的心才平复下来。
岳宁风刚进门就看到这副场面,脸顿时就黑了,差点没拔剑,“松开!”
沈呈锦还停留在见到青湛的喜悦之中,忽然听见岳宁风的呵声,震得一抖,讪讪松开手,拽着青湛的袖子不动,有些紧张地看着岳宁风。
被她用怯怯眼神看着的岳宁风忍不住要翻白眼,反手把门合上,抱着剑坐到不远处的椅子上,也不看两人,“有什么话快说。”
沈呈锦有些懵,不大明白岳宁风什么意思,她在屋里并没能听到院中两人地谈话。
身旁的青年低头与她对视,声音少有的低柔:“锦锦,我要走了,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沈呈锦蓦地一怔,眼睛微红,“你要去哪?”
青湛沉默,目光在沈呈锦脸上流连许久,甚至没有顾及岳宁风在场,伸手把人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最多十天,我一定回来,锦锦,你等我,好不好?”
岳宁风看着他抱上去,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剑,却又忽然扫到沈呈锦眼角的泪,心口一阵闷,别开脸没有说话。
“那你一定要好好的。”沈呈锦回应着抱住他,声音带着哭腔,“我等你,会一直等着。”
青年没有再回答,将她抱得更紧,像是怎么也舍不得放下。
最后,他还是松开了后退一步,朝着岳宁风抱拳躬身,转身离开屋子,没有回头。
他怕如果回头,就真的走不了了。
沈呈锦追了出去,岳宁风也赶忙起身跟着跑出去,出声喊道:“等等!”
青年脚步顿住,立在院子里,却依旧没有回头。
岳宁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深呼一口气,朝着青湛开口道:“你哪也别去了,就留在沈府。”
一瞬间,青湛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只是停顿片刻,足尖轻点,飞身消失在夜色中。
他知道,岳宁风是为了沈呈锦,打算将他一并护下,可是他再清楚不过渠门的手段与势力,与之对上,无论是谁,都要付出一定的牺牲与代价。
岳宁风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果决,明明她已经开口要他留下,给他庇护,他却还是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直到此刻,才似乎理解了沈呈锦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人。
沈呈锦在人飞身离开的时候,没能够抓住他,此刻看着忽然寂静的院落,眼泪无声滑落,越流越多,根本止不住。
他们有过数次的分别,这一次青湛许诺了归期,可她还是忍不住落泪,心被豁开了一条口子,灌满了不安。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这样不想他离开,没有任何一次像今天一样恐惧他离开。
岳宁风看着她哑声流泪,整个人像是抽离的魂魄,心里跟着一抽,扔了剑,过去一把将人抱住,手抚上她的背轻轻拍着,“好锦儿,别哭了,等他回来,大不了娘不阻拦你们了,你要嫁就嫁,别哭了,好不好。”
像是找到温暖的依靠,沈呈锦难以再隐忍,忽然哭出了声,断断续续道:“娘,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会不会……有危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觉得这么害怕。
岳宁风拍着她背的手停顿一下,轻哄着:“他去筹备聘礼了,臭小子想娶我的姑娘,哪有那么容易,娘跟他要了天价的聘礼,十日为期,可有他忙的。”
沈呈锦不大相信这种话,但趴在岳宁风暖暖的怀里,还是得到了不少慰藉。
她终于平复了心情,从岳宁风怀里出来,吸吸鼻子给自己擦眼泪。
这一晚,岳宁风留在沈呈锦房里没有离开,两人躺在床上,谁都没有入睡。
岳宁风静静听着她向自己解释青湛的事情。
震惊也好,心疼也罢,除了接受,她已无可奈何,若那青年真能活着回来,到时候她也许不会再阻拦什么。
至如今,又忽然担忧他回不来,如果他死了,她要怎么和沈呈锦说,怎么开口劝她。
自家的女儿,她很清楚,柔软只是外表,实则最是执拗,若真等到了最坏的结果,她即便不会轻生,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
……
青湛连续赶了两三天的路,终于在一天傍晚来到半武山的地界,远处山峰隐秘在一片云雾之中,山下几乎没什么人烟。
他没有直接回渠门,而是找了一处荒庙暂歇。
没有生火,只是倚坐在断壁上,摸索腰间所系的络子,上面坠着玄色的琥珀,是沈呈锦精挑细选而来的。
她说那像他的眼睛,深邃剔透,泠澈干净。
这世上,大概只有一个人,会觉得他这样满手血污的人是干净的。
这一路上,他比过去二十多年想的都要多。
渠门的最后一行,他或许会死,或许会残,若是他成了废人,不能再带她去断崖上看云海,不能再为她采摘山林中的果子,不能再亲手给她种下满院的花树,她会不会不再喜欢他。
他于暗沟中独行数载,不得自由,近乎一无所有,如今赌上一切,没有想过迟疑,哪怕到最后受她厌弃,哪怕到最后一无所得,也绝不后悔。
这世间没有太多他心中所求,即便是生死,也一样无所求,唯有沈呈锦。
脑海中全是与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起几天前,她与他说的爱字。
他过去不懂,现在确乎明白了。
自己从没有跟她说过表露心意的话,他想这次回去,一定要告诉她,她应当是想听的。
青湛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张干巴巴的饼,放在口中默默咀嚼,随意饮了些水,盘腿坐好,调转体内的内力。
……
夜麓山庄。
正厅大堂之中,夜寒月一身缟素,神色阴郁,修长的手指捏几封信件,骨节泛白。
他忽然转身,大步走出大堂,像是换了一个人,剑眉紧拧,周身一片冷厉。
堂中的随从迅速跟过去,到他身边躬身问:“庄主,您这是要去哪?”
夜寒月没有停下脚步,“去安排人马,即刻下山。”
随从见他神色冰寒,也不敢多问,行礼应了一声是,从堂中退下。
☆、四十九刑
半武山,渠门。
霍谨待在山顶别院的花圃中,一边听手下地人汇报渠门诸事,一边侍弄花草。
有护卫前来禀报苏风求见,他便将人挥退,召苏风进来。
来人步履生风,十分急促,近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门主,奴四回来了。”
霍谨握着剪刀的手稍微一偏,边上花朵拦腰截断。
他将剪刀放到一旁,轻轻呼了一口气,“他回来做什么?”
“他说,要脱离渠门,已经自行往珣阁的刑堂去了。”
“有多少人知道他回来了?”
“珣阁的许多杀手,都看到了。”
霍谨沉默稍许,手指轻轻捻动。
感受到他的气压,苏风知道此刻的门主,情绪并不好。
他这些年过得修身养心,已经很少能有什么事情影响他的情绪。
苏风心中亦是觉得沉重,将头垂得更低,半响,隐约听霍谨轻轻叹了一口气,“由他去吧。”
他说着,重新拿起旁边的剪刀,拨弄手边的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