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钉在宫门上的脑袋,她们身体抖了,手脚也僵了,五脏六腑都搅和到了一块去,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直挺挺往心坎里捅。
太后手里的菩提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蜜蜡包浆上多了一道深刻的掐痕。日头底下瞧,似一抹讽世的哑笑。
好好好,很好。
当初自己一时心软放过的小狼崽子,一个两个都在她不知不觉间长成了恶狼,冲上来第一个咬的竟然就是她的脖子!
卫烬也就罢了,连这个国公府的黄毛小丫头也敢踩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以前还真是她小瞧了!
掐着佛珠往掌心里嵌了嵌,太后深呼吸,强自定下腔膛里那股乱窜的火,翻手收了佛珠,脸上又恢复了初时的镇定,“姜姑娘说得对,这事的确是哀家欠考虑。陛下而今才刚御极,应当以国事为重。这么多人见天儿在眼前转悠,瞧着也心烦,就免了吧。”
原本在旁期待了许久的宫人,听见这句,美眸或多或少都覆上失色,一个个垂眉耷眼,像雨打的芭蕉。
“不过……”话锋一转,太后又笑,“姜姑娘这一日日都在为陛下操心,劳心又劳力,身边也该多添个人伺候。”说着便侧眸唤了声,“逐月。”
“奴婢在。”那行宫人当中应声出来个美婢。
相较于旁人的浓妆艳抹,她妆容则素净许多,一袭春辰色宫裙清浅若水,身姿袅娜在风中摇曳,眉目如画,帛似飞天,给人一种清雅出尘、恬淡楚楚之感。
众人不约而同“咝”了声,视线在她和姜央之间徘徊,五官虽天差地别,可这气质却是真真像极了!
这是千挑万选出了个翻版,打算拿去分姜央的宠啊!
姜央眯眼淡然瞧着,心底冷笑。
“你眼下在御前做事,虽没个正经的衔儿,可大小也算个女官,身边只有一个四六不懂的小丫头伺候哪儿成?知道的,是你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皇家有意苛待。逐月是哀家一手栽培起来的,做事心细,手脚也勤快。日后你只管尽心服侍陛下的起居,她就负责伺候你。”
姜央张口要拒,太后却不给她机会,扬手打断道:“长者赐,不敢辞。你既这般有孝心,不至于连哀家这点小心意也不肯收吧?如真如此,可就太伤哀家的心了。”
底下应声响起几声窃笑,视线往来交织间,都带着大仇得报的爽利。
太后就是太后,话说得够狠。
姜央是进了养心殿,也住进了体顺堂,这背后的深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可先帝毕竟刚驾崩不久,卫烬和他虽结了怨,但终归是父子一场,该为他守的孝,还是得守。这样的局势,就算卫烬真想下诏册封,也得等熬过这一年。
朝堂上的确是卫烬说了算,可这后宫到底还是太后的天下!
小小一个姜央,无名、无分、更无皇后应有的实权。再风光,于太后眼中也排不上位。
说得再难听些,区区一个御前宫人,连国公府的小姐都算不上。
这一口恶气着实出到了大家心坎儿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脸蛋又重新绽起笑来,不似方才那般硬挤,而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欢喜。
“还是太后娘娘知道心疼人,换做咱们可没这股细心劲儿。”
“逐月姑娘一看就是个勤快人,姜姑娘果然好福气,可把咱们几个羡慕毁了。”
“姜姑娘还等什么,还不快快谢恩?”
……
一张张娇笑藏在团扇底下,被阳光勾勒得有棱有角,活生生一场世态炎凉的皮影戏。
姜央面上还笑着,手却在袖笼底下紧握成了拳。
“怎么样?姜姑娘考虑得如何?”太后半搭着眼皮,好整以暇地打量,重新盘弄起腕上的佛珠。菩提在阳光下“嗒嗒”地撞,包浆折射鲜亮的光,声音都比适才悦耳。
拨爽利了,她又瞭姜央一眼,“哀家也是为你好。”
姜央冷笑,当众打了她一闷棍,又丢过来一个蜜枣,这便是她所谓的好?这种好,她可消受不起。真把她逼急了,大不了撞个鱼死网破。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狠狠嘲讽回去,却听一个熟悉而懒散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这有何难?既然大家都这般羡慕,那朕便做主,把这些宫人分给你们,各自领回家去便是。”
众人一愣,诧异地回头瞧,这一眼,心头蓦地大惊。
太液池边柳条轻摇,日头梭过狭长的枝叶,每片浓翠都镶上一圈金边。
卫烬自底下缓步过来,挺拔的身条儿叫明黄龙袍一衬,下半身尤为修长。面皮白净,五官无懈可击,经得起太阳当空大剌剌照着检验。打远了瞧,一派清风朗月,让人恍惚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出门踏青,可往细了看,眸影深不见底。
目光轻飘飘递过来,如同世间最锋利的刀,无声无息地滑过咽喉,没有具体形质,却斩金截玉,吹毛立断。
没人敢再看第二眼,纷纷站起身,列好次序泥首跪拜,“臣女恭请陛下圣安。”
脑海里回味方才他那句话,后背登时汗如雨下。
太后想往养心殿安插心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自然都不可能是善茬。
往直了说,一群妖精!
在座的要么尚未婚配,还和双亲同住;要么就是已经定好婚约,不日便会出嫁。这忽然间往家领回这么个祸害,是想看自家父亲沦陷,闹得父母离心?还是等成婚后,眼睁睁看自己后院起火?
这哪里是赏,分明是往她们身上绑火雷啊!
方才奉承太后的话,瞬间都变成一个个大嘴巴,“啪啪”打回到她们脸上。开口想拒绝,可皇帝的恩赏,谁敢不要?心里苦成黄连,脸上还要堆笑谢恩。
各个掐着掌心把希望寄托到太后身上,卫烬却是止步曼视一圈,指头在半空点了点,假假地抱憾感叹:“这点宫人不够分啊。”
凤眼眯起一点笑,像利刃上疾走的寒芒,霍然对准太后的眼,“那就只好请太后多劳神,再从慈宁宫调派几个人过来,给大家伙儿好好挑拣挑拣。要是还不够,就只要上升平那里再借点,总不能叫大家以为,咱们皇家言而无信吧。”
复又愧然一叹,“说来也是朕的不是,三个月前玩得太过火,害得宫里现在哪儿哪儿都调派不开人手。在内廷司采买来新的宫人之前,就只好暂且委屈太后和升平了。”
这是一句话,直接把太后和长公主身边能用的人全撵走了啊!
养心殿里伺候的确实都是内侍,可慈宁宫和毓德宫却是宫人的天下,冷不丁全抽调走,还不给添新人,是打算让太后和长公主自今日起,亲自动手料理起居吗?
那可是太后和长公主!
擎小儿就在锦绣堆里打滚的人!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
卫烬却是一副散漫模样,解了领上的金扣,扯下缎面披风丢给董福祥,闲话家常般浅笑说着催命的话:“朕也是为太后好。”
太后眉梢抽了抽,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所有情绪都冻在一块。三言两语夺了她锦绣生活,还敢说是为她好?亏他说得出口!菩提掐在手心,恨不能甩他脸上,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视线一偏,她却是悚然一抖。
石惊玉也来了,就立在卫烬身后。手搭着腰间的绣春刀,隔着行蟒,依旧能清楚看见手臂肌肉线条迸张的架势,似拉满了的弓弦,只要她稍有妄动,那刀便会立刻架在她脖子上。
轮军方势力,姬家半点不虚,太后原就是靠这个,和卫烬分庭抗礼。怎奈兵力再强大,也终归都在帝京之外,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面前之人是先帝,太后自然知道,所想之事不会发生,甚至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可偏偏这人是卫烬。
一个疯子。
亲眼目睹自己父亲气结而亡,也无动于衷的疯子!
拳头在金线绣凤的袖底颤抖,佛珠膈得皮肉生疼,太后险些将它捏碎,可念着今日自己设宴的真正目的,她又松了力道。
虽说眼下吃了点暗亏,但到底是把人骗来了。人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深吸一口气,她撑着扶手缓缓靠回椅背里,闭上眼,翘起兰花指轻轻揉摁太阳穴,略定了定神,轻描淡写道:“几个宫人而已,陛下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哀家随意。”
那模样,竟有几分海棠春睡的娇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