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31)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这丫头的行事风格。沉稳、从容、内敛,任何场合都能镇得住,便是踩了水坑,也不会跟别人一样咋咋唬唬,拍拍裙上的泥,走过去便是。

这样的人,天生就适合在九重宫阙里弄权。

方才那声“母后”,自己除了敲打之外,其实还存了一份怀柔的心。倘若姜央应了,她也不是不能再接纳她做自己的儿媳妇。

只可惜,她还是站错了边。

惋惜地摇摇头,太后朝边上递了个眼色,撑着扶手缓缓坐直,不疾不徐道:“哀家今天请姜姑娘过来,也是有要事想同姜姑娘商量。陛下如今也老大不小,虽说身上还带着孝,不好大肆选秀,可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伺候也不成。”

说到这,她似想起什么,颇为惊讶道:“听说现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还都是些内侍。那怎么成?内侍的心再细,也细不过姑娘家。哀家身边别的没有,手脚麻利的宫人倒是不老少。姜姑娘眼下不是在御前帮忙吗?正好,挑几个顺眼的带回去,也好替你分分忧。”

也不等姜央开口,她便扭头道:“出来吧。”

就听一声环佩轻撞出的细响,伴着袅袅芬芳,数道倩影翩跹而至,各个杏眼桃腮,柳腰丰臀。小媚眼一抛,连女人都要酥软了身。

“这几个都是慈宁宫里干活最利索的,姜姑娘觉得如何?”

“陛下如今也是哀家的孩子,这孩子孝顺长辈是理所应当,咱们这些做长辈的,也该适时关心一下孩子。姜姑娘对早逝多年的母亲都能这般惦念,孝心可见一斑,想来应当能体恤哀家这片拳拳爱子之心吧?”

太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姜央,手里捏着蜜蜡佛珠,好整以暇地拨弄。

眼角每一道细纹都溢满慈祥的笑,仿佛真只是位寻常人家的母亲,在实心为自己的孩子做打算。

可落在姜央眼里,就只剩凛凛飞来的无数暗刀,刀刀见血。

第22章 、糖

原来给自己“孩子”屋里拼命塞女人,就是她的“拳拳爱子之心”。

那怎的当初卫煊一个接着一个往东宫收侍妾的时候,她能把自己脸给气绿了?

甚至还下了铁律,不准内廷司再给东宫指派宫人,能近卫煊身边伺候的,只能是内侍,违者一律杖毙,绝不姑息。当时那声势浩大得,东宫都没人敢喘气儿。很长一段时间,慎刑司都人满为患。

轮到卫烬却成了这样?

这群莺莺燕燕干活究竟利索不利索,能不能帮她分忧,姜央是不知道了,但瞧她们现在时不时飞来的眼刀,是势必想和她“分人”了。

姜央心底无声一哂。

不过这样也好。

过来赴宴之前,她心里其实还挺忐忑的。敌人在暗而她在明,不知道太后此番邀她来的目的,她便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也难以招架。眼下人家直接摊牌,她反倒省了不少力气去琢磨,只消专心想法儿应对就是。

在座众人,要么是一早就和姬家栓死了,要么就是才刚加入太后阵营不久,急于立功。眼下见太后发难,她们自然也不闲着,在底下帮忙敲缸沿。

“久闻姜大姑娘端庄知礼,贤良淑德,乃我等楷模,怎的现在太后娘娘问你话,你却迟迟不回答?未免太过失礼。”

“就是。太后娘娘是什么人物?每日操持六宫,事情多到根本忙不过来。自己都分/身乏术了,还能抽空为姜姑娘打算,姜姑娘该赶紧谢恩才是,一直拖着不说话算怎么档子事儿?”

“莫不是姜姑娘害怕这些宫人去到御前,会分了姜姑娘的宠?”

此言一出,满座登时炸开一片低笑。

有人拿团扇掩嘴,红唇在绣着鲤鱼的软烟罗下开阖,宛如饕餮的血盆大口,“若真是如此,那可就是姜姑娘不对了。这男人都是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陛下?若是因为你这一点小小私心,害陛下每日不能吃饱睡足,那才是真的铸成大错!”

……

讥讽的话语不停递来,一浪更比一浪高,唯恐天下不乱。

姜央端坐其中,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捧着手里的菊瓣翡翠茶盅,低头轻轻吹上头漂浮的茉莉花瓣。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她开口,等得脖子发酸,两眼泛红,她反倒松快下来,兀自悠悠品着茶,赏着景,又似在透过景,老神在在地欣赏她们的丑态。

茶白襦裙上齐胸束着淡松烟缎带,风一吹,飘飘的,不疾不徐的模样在湖光山色烘托下,比三月春光还明媚。

一拳打在棉花上,众人恨得牙根痒痒,可再这般自言自语下去,除了会让自己嘴巴更干外,什么好处也捞不着,还越发显得自己像猴!

暗自磨了会儿牙,都各自闭了嘴。

偌大的太液池安静下来,能清楚地听见风过湖面,吹开片片绵密的浮光跃金。

很亮,亮得有些扎眼!

太后盯着那抹茶白,保养得当的眼角绷起几道极浅的鱼尾纹,终于出声:“姜姑娘为何不说话?是觉得哀家这样安排不妥,还是因为其他?”

她问,手里不紧不慢地盘着菩提。蜜蜡质地的珠子,一颗颗撞击起来,声音圆润而清嘉,同她脸上的笑容一样,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她的回答。

可指尖的章法到底不及方才平稳。

姜央抬指绕了下耳边的发,嘴角在手影里温暾地勾了下。

人与人对峙,讲究的是气场。

有时你所拥有的条件,不足以完全战胜对方,但若是能沉得住气,至少能额外挣回三分胜算。就好比两个武林高手对决华山之巅,最先等不及出手的那个,往往输得也最惨。

太后方才那话听起来不过一句普通询问,可就在问出这句话的一刻,她就已经输了一半。

目的已经达到,姜央也不再拖延,起身抻了抻衣裙,叠手纳了个礼,“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从未出过任何差池,做出的决定自然都是极好的。臣女一介深闺女流,连自家中馈都未曾亲自打理过,如何敢置喙您的安排?只不过……”

话说到这,她抿唇顿住,罥烟似的柳叶眉微微往中间挤,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太后果然上钩,“只不过什么?”

姜央心底扯起个笑,面上还是一副为难的模样。

“只不过臣女眼下只是暂住养心殿,帮忙打打下手,勉强讨口饭吃。算不得什么人物,在陛下跟前也说不上来话,更加做不得陛下的主。太后娘娘看得起臣女,让臣女帮忙挑拣人,是臣女的福分。可要臣女帮陛下挑两个人带回去,臣女也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臣女自己不小心开罪陛下是小,可若是叫陛下误会太后娘娘的一片好心,那臣女可就罪该万死了!”

边说边抬头,灿灿地冲太后笑,眼波纯然干净,宛如太液池水一碧万顷。

“臣女这么做,也是为太后娘娘着想。常言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后娘娘这般为陛下劳心劳力,想来也不愿因为这点子小事,同陛下生分了吧?”

太后一下哑了声。

在座众人更是瞠目结舌,她还真敢说!

太后和卫烬的关系有多恶劣,北颐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生分不生分的,根本没差别。

可这话妙就妙在,方才是太后自己先认定,她这般做是在替卫烬着想。姜央借力反力,反将她一军,太后若还是点头坚持要往养心殿塞人,不顾卫烬意愿,可就是在打自己的脸!

于寻常人而言,话语中的威信或许无伤大雅,可于掌权者而言,问题就大了去了。

如今六宫辖制权还在太后手中,倘若她出口的话都不算话,谁还听她的?卫烬再拿这事做文章,日后六宫到底归谁管,可就真不一定了……

这个姜央,出口的每句话都不带半点锋芒,可细细揣摩,却是字字诛心,诚如平地起惊雷,初时不显,真正炸开后又威力无边。

众人还在惊愕间,未曾回神,那厢姜央目光已平平扫了回来,微笑着给了她们一记回马枪:“诸位姐妹这般为陛下着急,姜央从前竟然不知。这次回去定会好好向陛下转达,陛下知道有这么多人为他着想,定会记着你们的好。”

宛如鬼魅贴着耳蜗低语般,所有人都煞白了脸。

什么记着她们的好,分明是把这仇给生结下来,等着日后寻机会一并收拾吧!就卫烬那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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