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援军到了。
粮草来了。
天气暖了。
李桐当了个小将,守住了城,回了家。
却没人告诉他,物是人非的事情。
说书人的只言片语,天降异火,鬼魂屠门……
李桐只知道,家人没了,家没了……异象砸在少年人的骨头上,咣咣作响。只剩这一墙的牌位,一所鬼宅,寂静的都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他抱着剑,蜷缩着身体,像婴儿一般哭泣。
为什么?连我最后一丝温暖,都要剥夺。
于是,安静的少年变成冷淡,习武读书,皆是一人,默默无闻。包括后来的辞官游历,也是短短的奏书,没了丝毫当年的骄傲。皇帝浅浅看去,朱批一笔“准”,也没了问询。
怎样淡淡的来,就怎样淡淡的走。
不知在几个离家万里的地方过了几次新年,他又看到了秦北堂。
一身穷酸书生打扮,蜡黄肌肤,脚下的布鞋缝缝补补。曾几何时,他最看不起的模样,落到了他自己身上。那娇蛮横行的富少,收敛锋芒,变成这样。
四目相对时,看不清的辛酸,读不完的苍凉。
秦父得知李大将军噩耗,狠狠地病了一场,未愈便就出海,再未归来。秦家日益衰颓,秦北堂三叔联合低下的人一起,向着孤儿寡母出手,占下秦家基业,还把他们赶出皇城,断绝关系。秦母相思成疾,竟也撒手而去,只剩他一人辗转,来到这里。
都经历世间至痛,都早早品味人生,都以为内心冰冷。
他们伤过、哭过、累过,笑过、疯过、闹过。
聚在一起了,联手了,成功了。
一个,是新皇的左膀,杀敌寇,立国威,名声响彻南北;
另一个,是新皇的右臂,出计谋,工心计,句句无人能敌。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故事里的两个孩子,都还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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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桐这才发现,薛之白已经睡着了。
挣扎着盘起来的发,浅浅的蓝色长裙,一双宁死不悔的赤脚,眉心雪瓣的印记……李桐揉了揉她的发,丝丝冰凉。仿佛又回到小时候,他和妹妹在一起的时候,妹妹总会安心的睡,他就会揉一揉她的头发。
这么多年过去了,该散的散了,该淡的淡了,该留的,也终究还是去了。而李桐知道,还在自己眼前的,烦他的、惹他的、气他的,才是最该珍惜的。
“子同,子同,你都不知道外面说的有多好听,什么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最后落得个什么一了百了……自相残杀?不对,用的不是这个词。”薛之白敲着脑袋皱眉想着,李桐放下茶杯,摇了摇头。
“鸡飞蛋打!”薛之白点着头说:“对,就是这个。”
“哈哈哈……”秦北堂倚着门大笑,扇子尚未折起,捂在胸口。笑了半天才撑起身来,指着李桐说:“这比外头编排你的话好听多了。”
“秦那个谁,还有人要暗杀你吗?”李桐不慌不忙,决定把秦北堂的小想法一棍子打死!
“那个谁,那个谁,谁是那个谁?我叫秦北堂!”
李桐看着他炸毛的模样,心里头实在是畅快,点头笑道:“嗯,那个谁。”
上个月发生了好多事,李桐的准新娘拒嫁投湖而亡,使他白白顶了个“克妻”的名号。街上原来仰慕他的年轻姑娘避之不及,见了他就躲,吓得和见了鬼似的。
秦北堂揪出了府中暗桩,一下子连带出一根盘桓许久的大树,世家里都随着他整治了一番,似是旧貌换新颜。
不过官场之事,本就起起伏伏没个定数,谁都不能保证平步青云还能屹立不倒。
而婚姻大事,只能劝李桐自求多福了。
这天李桐下朝,被皇帝召见。
皇帝没把他当外人,屏退众人,张口就问素灵峰红雪瓣的事。
“朕听闻爱卿在素灵峰带回一女子,她可知红雪瓣在何处?”
李桐:人都带回来半年了您今天才问?
“回圣上,她之前住在素灵峰脚下,机缘巧合下救了我一命,这才带回来的……至于红雪瓣,她说没见过。”
皇帝向后一倚:“太医说我娘不太好,不知能活多久。”
李桐又当了一晚上的听众。
出宫门时,秦北堂从马车里出来:“想我了吗?”
李桐:“滚。”
又想起什么:“啧啧啧,你怎么跟的这么勤?”
秦北堂一时脑子不拐弯:“想我就说想,别和叫狗似的。”
下一刻发现了问题,被李桐一脚踹回车里。
“你这几日忙傻了吧。”李桐笑他。
秦北堂早在十几年前就习惯了这种单方面挨揍的生活,在官服中抽出折扇,轻轻摇着。那扇子通体素白,一行细细的小楷正是他本人的手书。
“问你点啥?说这么半天。”
李桐把经过给他说了,末了加了句“也是救母心切”。
此话一出,各有感悟,两人又沉默一阵。
秦北堂先开了口:“薛之白真的没见过红雪瓣吗?”
李桐:“鬼怪神异之事,你瞧她那样,能骗人吗?”
秦北堂:“说来也是怪,她说我俩有联系,我倒真真觉得是有这么回事,总觉得她不会害我,有时候还会生出些莫名其妙的熟悉。”
李桐一拳过去:“混蛋,你娶亲了!”
秦北堂笑着躲开:“我还以为皇帝是要给你赐婚,寻思这好事怎么也得落你头上一次。”
李桐适时想起秦北堂说的“好事”,想起那胖的流油,走路一晃一晃,嗓门高的冲破云霄的暴躁姑娘,正是皇帝一时兴起给他安排的好姻缘。
要不是新婚当日新娘把新郎打个半死,第二天秦北堂哭着跪求休妻,皇帝还真就觉得自己促成了一件好事。
李桐摇头:“我可不想大婚夜里挨揍。”
秦念北回怼:“李将军吃醋也是正常,毕竟人家是要护你一世平安。”
李桐制止他:“好了,说说你的进程。”
“到关键时刻了。”秦北堂收起放肆嘴脸,皱起眉头:“官中谋私本就无可避免,那些大头也是太过了,都快成明面上的事了。再加上官官相护,各自利益往来,置地的,买卖的,换官的,忙着给上级送礼的,偷着干违法乱纪勾当的……不过还好,我那个三叔提供了不少内部消息。”
“你不恨他了?”
秦北堂:“怎么可能?”
“不过柿子都挑软的捏,不想被欺负就要把自己变强。诶,我想起个笑话,上次他来送证据,问我要不要回祖籍,我就说我在这有籍贯了,你才他说什么?”
“要傍你这个秦相爷呗。”
两人畅快的笑着,一时间像是回到年少,无牵无挂,自在潇洒。
“不过你也小心些,那些个大户可不管你是什么官,挡了他们的财路,真的要死人的。”
李桐满不在乎:“你说藏云间?他们应该习惯了杀不死我。”
秦北堂刚要说话,外面突然喊起来:“保护大人……”尾音是一剑穿喉的声音。
秦北堂的脸色“唰”地变了,双手抓紧车侧的扶手,沁出汗来,一动不敢动。李桐听声音不对,提剑欲出,却怎么也推不开车门。
正着急时,一缕缕白雪从车厢的各个缝隙渗入,在角落聚成人形。薛之白的脸庞在其中探出,穿着素灵峰那身雪衣,尾摆堆在车厢中间,向外发着冰冷的光。她还是一如往常懒散的模样,轻轻拢着长发,看着二人。
秦北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看一出大变活人,直接吓傻了。
李桐见着了她忙问:“外面怎么样了?”
“该死的死了,该活的活着。”薛之白抬起眼帘,本来沾上人味的目光变回空洞,她直直的看着李桐:“再等等吧,就快完了。”
李桐的表情很是复杂,他问:“谁该死?谁又该活?”
薛之白歪了歪头,这似乎是在质疑天命。
不语。
李桐疯了一样砍着门,一缕飞雪轻轻把他环起,束缚。李桐动弹不得,几乎沙哑的喊出:“薛之白,他们是人!他们是人!”
薛之白似乎是颤了颤,望向李桐,看他拼命挣扎。
李桐隐约中看见一抹红色在她眉间中飘摇,又没了踪迹。那双空洞的眼睛,渐渐低下去,束在他身上的雪退回到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