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样的女人?”
李掌柜回想片刻,说:“是个用刀的女人。有点气度——不过,不像哪门哪派的高人。江湖人我见多了,那娘子却有点说不准。”
“她什么年纪,什么模样?”
李掌柜笑说:“这就是怪的地方。现在想想,也不知为什么,容貌年纪都没太注意,似乎……一眼过去,看到的,是别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是什么。记得她穿得一般,全身上下,也没首饰,只有一根簪子。她淋湿了衣服,后来换了一条裙,浅绿色的看着倒值钱。”
余娘子想想,点头。
“你问过名字?”
“她话很少,我问过她,她只说夫家姓杜。”李掌柜笑道,“姓杜的人太多了。”
余娘子又点头,沉吟一会,问:“李掌柜有没有见过一个带着剑的道姑?”
“道士有一个,”李掌柜摆手,“没见道姑。”
说到这里,想起了另一件事,顺口说:“娘子见到了一个道姑?最近我听说,我家的堂妹阿春,无缘无故,看破红尘了。没打一个招呼,也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出家修了道。真是古怪,我们一家人听了都觉得想不到——人生无常。”
李掌柜说着,瞥到衣影一动。余娘子一下站了起来。
这动作有点猛,李掌柜一诧。
再看,却看不出什么。余娘子只是理了理袖子。余娘子微笑说:“你家堂妹修道了?难怪近年销声匿迹,为什么?”
“谁知道?”李掌柜说。
他注意到,余娘子站起来,再没坐下。
他揣测,大约是送客的意思?便笑着说:“娘子要我留意一个用剑的道姑?”
余娘子浅笑,说:“随口一问。”
李掌柜一听就懂了,不该打听的事,他不想打听,笑说:“那当然,那当然,娘子不必担心,庄主剑法高超,还怕歹人?”
余娘子含笑称是。
李掌柜就告辞了。
余娘子亲自送他。李掌柜走出几步,不知为何,回头一望。见余娘子仍然站在门口,那不是为了客气,余娘子没目送他,只是望着一个方向出神。李掌柜于是也望去,明明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墙垣,开着一些买笑花。
杀心
唐震的寿宴宾客如云。
且惜愁坐在屋脊上,望得到那一幕灯火。
那片瓦下,有一支剑。很多人正瞻仰着它。那支剑已无剑鞘,沉没长江多年,想必有所毁损。然而古剑绝伦,或许锋芒还没有全部失去,还有一点柔光蕴藉,叫人想起当初的天下剑首叶平安。
曾由于叶平安请求,她教给叶平安三招刀法,为了致谢,叶平安坚持,也要传授她几招剑法。叶平安把白云剑交到她手上。也许她是世上唯一的一个人,手持白云剑,被叶平安指点过。
剑还在这里,那个人不会来了。
且惜愁沉默而望,绀青的衣裙融在渐重的暮色中。
她最后一次见到叶平安,也是这样望着,送他离开。望湖楼一聚,随即一别。白云在天,丘陵自出,叶平安唱着歌走向山川。
后来她和杜西洲聊起,杜西洲叹了口气,说:“他是一个很洒脱的人。”
不错,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一个很洒脱的人。他会在意他的剑流落江湖么?
李音音蓦然而至。
李音音笑着问:“咦,你就等着?你不去看看那支剑?你能忍住?”
“剑是死物。”
“那是白云剑。”
“那不是白云剑了。”
李音音轻踩屋脊的鸱吻兽,看着这个女人。
“有一件事,我很好奇。”李音音忽然问,“都说你以前很喜欢天下剑首白云剑,是不是真的?”
且惜愁一笑。
“呵,你不说?”
“这不重要。”
“那我再问你,江湖上称你为‘天下刀尊流水刀’,把你和叶平安齐名,你有没有暗暗高兴过?”
且惜愁又一笑,“我为什么要暗暗高兴,我不如叶平安?就算我高兴,高兴就高兴,何必暗暗。”
“你什么时候,成了‘天下刀尊流水刀’?”
且惜愁想了想,说:“好像有一天开始,大家都这么称呼。”
“真不谦虚,别人这么说,你也就认了?”
“别人这么说,是就是了,何必在意。”
李音音偏头端详了她一会,一挥袖。
“我找到余娘子了——走吧!”
唐震的妻子并不在寿宴露面,据说余娘子为给丈夫祈福祝寿,发愿吃斋七天,要在佛堂里抄经。那是一个很贤德的女人。
据说余娘子一向来肯讨丈夫欢心,凤庐庄求购白云剑,就是余娘子全力促成。当时白云剑一面世,余娘子便放出话:白云剑是凤庐庄一定要有的东西,送庄主一份厚礼,多少钱都可以。唐庄主的朋友交口称赞,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话说?
凤庐庄被夜幕笼罩,淡月之下,重云黮黮。
一面墙外,小丫头正与狸奴玩耍,不知怎的,忽然靠着角落沉沉睡过去。一霎后道袍拂过,且惜愁在李音音身后,进入门中。此庭沿一壁栽满买笑花,点着一盏孤独的石灯。空空洞洞,没有见到一个人。这里好像是另一个凤庐庄。
佛堂四壁萧然,只有一小小佛龛,供奉一尊大势至。
佛前蒲团,端坐着一个女人。
她朱衣绿裙,堂皇大方,并没有在抄经,看上去也不像要抄经。
她身姿肃然,好像坐在菩萨前,是要等一样东西。而她等了太多年。
面对突然出现的陌生客,她泰然直视,神情一点也不吃惊。
她知道她们要来。
余遥在蒲团上颔首致意。“二位又见了。”
“你知道会见?”李音音当先,笑着问。
“我不知道,只是猜的。”余遥说,“不瞒你们,那天我回来,就一直在想。我想两位拜访魏竹竹的墓,不会无缘无故。看起来,两位在意一件事,大约跟魏竹竹有关。两位既然在意,就会好奇,既然好奇,我想,就可能会找来。两位来得很快。”
余遥看向道姑,微微点头:“道长身法真好。”
李音音当然不吃这套,半笑不笑,说:“余娘子不必客气,直接问,就好了——我姓李,李音音。”
余遥眼中闪光,“宫阙参差。”
余遥又看向另一个女人。“宫阙剑的朋友,不会太普通。多谢娘子一句‘住手’,为我解围,看得出宫阙剑也敬重你。不知娘子的名字?”
“且惜愁。”且惜愁说。
余遥蓦然一震。
她下意识想直起身,但又稳住了,怔了好一会,坐定微微一笑,“天下刀尊流水刀,何其有幸。”
来客落座蒲团。
她们都清楚,此地不会有人进来了。佛堂里长夜空杳,似乎永不天明。
余遥说:“我一直听说,流水刀隐于桃林筑,深居简出,不问江湖。没想到,今天流水刀现身凤庐庄。”
“我访余娘子,为了一个人。”
“哦,为了谁?”
“蔷蔷。”且惜愁说。
余遥一动不动,盯着且惜愁。
半晌,余遥淡淡问:“蔷蔷这个名字,你怎么知道。你为了,蔷蔷——?”
且惜愁并不说话。余遥却蓦然笑了。含着笑,她把目光移向前方,肃然叩首,说:“这一拜,是为了朱衣绿裙魏竹竹。”
李音音当然不傻。
“不敢当。”李音音笑着说。
李音音嫣然笑道:“什么意思,我有点儿怕。流水刀和魏竹竹半点干系沾不上,今天余娘子特意朱衣绿裙,来这一拜,专门给我看的?”
“实不相瞒,”余遥点头,说,“我一直在等你。”
“你在等我?”
“等了很久。”
“这就怪了,”李音音问,“我们认识?”
“我们不认识。”
“呵,素未谋面,你等我做什么?”
余遥坦然说:“我等宫阙剑回家乡,我想你回来,也许就会思起故人。果然,今天宫阙剑回来了,不但回来,竟然还带来了天下刀尊流水刀。我现在觉得,这就是天意——天不负我的用心。”
“你有什么用心?”
余遥说:“我想杀一个人。”
李音音一听,嘻嘻一笑:“原来你找我杀人?真不巧,我已经不杀人了。”
“我听说了,”余遥语气平静,“不过,我想杀这个人,不仅仅为我自己。我也为了魏竹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