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魏竹竹。”李音音淡淡说。
余遥缓缓点下头。
李音音冷笑。看来这余娘子知道,魏竹竹对她有恩。
李音音从小认得魏竹竹。
小时候有一次,她还去魏竹竹家的篱笆后面偷过买笑花。后来阿娘骂了她,不是骂她偷摘花,而是叫她离那房子远一点,因为那里的主人“上唐庄去,也是贵客”。
李音音知道,那位娘子确实和一般的女人不一样,她穿得好看,连阿桐也没有那样的衣服。
有个夏天,李音音记得,她正在井台边偷懒玩耍,一扭头,见那位朱衣绿裙的娘子站在装着浣洗碗筷的竹篮边。娘子对她很和气,甚至还弯下腰,对她说:“你是不是叫阿春?”
她点头。
朱衣绿裙的娘子说:“我很喜欢你。我有一个朋友在找一个传人,你有没有想过,拜一位师父,学一点剑法?”
她说:“我爹叫我不准顽皮,他叫我嫁人。”
绿裙娘子笑着说:“嫁人倒也不急。等你学成,也能嫁人。你先去学,怎么样?很难学,要吃苦,但学好了,也很有意思。”
她说:“我不要吃苦。”
绿裙娘子笑着说:“我也觉得最好别吃苦,可惜做人总要吃苦,逃不掉。不吃这边的苦,就要吃那边的苦。”
李音音现在不是太想得起,她后来说了点什么了。她们应该在井台边谈了很久,但记忆已经模糊,每次想起,李音音都会忍不住侧头沉思一会。
她爹娘当然不肯。
爹说:“我家的老大要娶亲,缺钱,这丫头已经给她问婆家了。”
她记得魏竹竹微笑着,递给她爹一小块银子。
那时她还小,不太懂那些钱的意思。后来她懂了。她懂的时候,已经接过了师父手中的宫阙剑。
江湖上称她为“百金一杀”。
其实百金未必能买宫阙剑一杀——钱算什么,李音音有的是钱。只是偶尔她也想起幼时的那一天,便哑然失笑。她想没人知道,原来“宫阙参差”这四个字,是一个陌生女人,用那么一小块银子买来的。
李音音笑着说:“我不杀人了,不是玩笑。哪怕魏竹竹在这里,我一样是这句话。哪怕你身后菩萨显灵,我也只好跟他这么说。”
余遥端坐不动,也笑着说:“菩萨不会显灵。我早已知道。”
李音音说:“听你讲起来,你好像有大恨?”
“我有。”
“你想杀谁?”
余遥面不改色,说:“唐震。”
这个名字,李音音不禁一讶,“唐震?——你丈夫?”
“不错。”
李音音“哈”的一笑,忍不住嘲讽:“我听说凤庐庄的余娘子,可是一位贤妻。”
“我当然是一个贤妻。”余遥仍然不露声色,语气也理所当然,说,“两位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凤庐庄这场寿宴,怎么样?唐震说一声做寿,具体的事,我全替他办了。钱从哪里来?是我料理的。想必有不少闲人上门占便宜吧,‘唐震豪侠’,这名声,我为他开支。这样不算贤妻?”
“那你什么意思,”李音音有点不解。
念头一转,笑道:“我听说唐庄主三妻四妾,性子风流,你是因为丈夫好色,所以受不了了?”
余遥淡淡一笑。
“你这么认为?”余遥低头整整裙摆,笑着说,“你认为,一个女人起了杀心,就一定是争风吃醋?——我只配争风吃醋?”
李音音不说话。
“我失言了。”过了一会,李音音只好承认。
余遥点点头。
且惜愁说:“蔷蔷死了?”
余遥垂下眼睛,又轻轻点头。
“‘蔷蔷泣血’。”且惜愁说,“魏竹竹墓碑后的字,你留下的?”
“是我。”
余遥仍然低垂着目光,说:“我刻下来,给自己看,也给扫墓的人看。朱衣绿裙过世多年,但扫墓的人总有一天会去吧。”
“死在唐震剑下的卢娘子,也是你等的扫墓人?”
余遥摇头。
余遥黯然一笑,说:“我不认识那位卢娘子。我听说卢娘子时,她已经死了。唐震叫人把她埋掉。我对不起卢娘子,她的命,归根结底,也是我害的。我如果早一天认识她就好了。我知道,卢娘子是为蔷蔷死的。”
“蔷蔷是魏竹竹的养女。”
“也是我的女儿。”余遥说。
且惜愁问:“你杀唐震,难道为了蔷蔷?”
“世上总有公道。”余遥淡淡说道。
公道
余遥一直认为,这件事是她的错。
当初她把蔷蔷接到身边,那孩子还不到十岁,她悉心照料,和那孩子很亲。也许正因为这样,当局者迷,她没有发现,原来日子一天一天会过去,原来她的蔷蔷一天一天长大,忽然,不再是小童了。
蔷蔷跟她一起的时候,还是孩子气,但蔷蔷快要十五岁,女孩大了,变得太快。蔷蔷的模样越来越好,不知不觉,孩子成为了一个女人,一举一动,开始招人目光。
后来无数长夜,余遥都睡不着,她一遍遍想,为什么竟然疏忽成那样,为什么她那么失职——也许因为,她毕竟不是蔷蔷的亲生母亲,一个母亲,就不会那么迟钝的吧。她不是蔷蔷的亲生母亲,所以尽不到一个母亲该尽的心。
那一天也是唐震的生日,凤庐庄里有个家宴。
余遥等了很久,唐震一直没来。
余遥不在意,作为妻子,她出面敷衍过,也就够了。这个日子唐震高兴,保不准在哪个美人怀里脱不开身,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她也不在乎。她有孩子,也有凤庐庄,至于唐庄主,不过是一个不得不隔三岔五见一面的人。
终于,一个小丫头过来,眼睛里十分害怕。她是蔷蔷的玩伴。
那种害怕,让余遥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一样。
女孩哭着说:“蔷蔷被庄主叫走了,说去拜寿。庄主叫我不准讲出去。”
当头一击懵住的感觉,余遥此生不会忘记。
余遥也不会忘记,她赶去时,蔷蔷看她的眼睛。
她宁愿那个孩子歇斯底里地恨她,可蔷蔷抱着她,仍然把她当作可以信赖的人。
她搂着蔷蔷痛哭了一场。
她对孩子说,全是阿娘的错。她允诺女儿,会为她作主。
余遥拔出刀来,去找唐震。
唐震也有几分愧疚,低三下四笑着说:“这事我有不对,向五娘说一声对不住。我真心赔罪,看在今天生日的份上,五娘原谅我一次,何必动刀动枪?”
唐震把她的刀夺了,拱手笑道:“五娘息怒,五娘息怒,五娘想要什么,说出来,我一定找来,当作赔礼,怎么样?说到底,要了一个我养大的丫头,也不算大事,你要是愿意,我给蔷蔷一个名分也行,这样总行了吧?”
余遥后来发现,指甲断了一枚,血肉模糊,是她自己掐断的。
她盯着刀,刀在唐震手里。
余遥目光从李音音,移向且惜愁,最终向着空荡荡的佛堂,冷笑说:“我是一个太糊涂的人。”
余遥给庐阳写了一封信。她的手上有血,纸上也有。
父亲余定已经过世,她恳求长兄余逢、如今余家的家主来一趟凤庐庄。她要一个能主持公道的人。
余逢来了。带着儿子和侄子们。
余遥去见家人,一行贵客已经被迎进厅里上座,唐震当然亲自接待。余遥去的时候,宾主正在寒暄。
唐震笑道:“大哥要来,五娘也不提早说一声,这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
余逢说:“哪里哪里,早该拜访妹夫,亲戚间应该多走动,家里老母亲思念五娘,也叫我来看看妹妹。”
唐震说:“我叫人备了便饭,给大哥接风洗尘。”
余逢笑说:“正要和妹夫喝一杯。”
余遥一语不发。她看到唐震脸上的笑意,也看到了她哥哥余逢脸上的笑意。那是一种相似的客气。
等饭的工夫,唐震带余家子侄欣赏藏剑,一行人笑吟吟地去了。
余逢留在厅里喝茶,笑着说:“五娘,你气性还是好大,看你脸上都结出霜来,妹夫怎么坐得住,恐怕是吓跑的。”
见她面无表情,余逢叹了口气,说:“你何必?夫妻过日子,总要忍让,这件事声张出去,你脸上有光?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女孩,你也为她想想,她还能做人?”